拟开丝行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像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那面船上也有人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在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梢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睨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话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噜苏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做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好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你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他不由得就伸手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自然啰!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作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箱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篦,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篦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思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她不做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
“你,你刚才说什么?”“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赔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原是托词,让他盯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的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我一定留心听。”“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爱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时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都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法子,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份,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像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会说那许多教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的,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你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也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茨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工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你自己呢?”
“我啊!我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好?”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胡雪岩倒不是说大话,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1],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
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方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香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时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五月初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