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缴过契税,由官府钤了印的,称为“红契”。但这不过是上手的原始凭证,收到了不至于另生纠葛,根本上买卖还是要订立契约,没有买契,光有红契,不能凭以营业,而况唐子韶可用失窃的理由挂失,原有的红契等于废纸。
唐子韶很机警,看周少棠是骗不到的内行,立即又补上一句:“当然,要抵押给你,请老杨做中。”
周少棠心中一动,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同老杨一起到公济典来看你,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好,好!我等候两位大驾。”“辰光不早,再谈下去要天亮了。”周少棠起身说道,“多谢,多谢!明朝会。”“这一盒玉器,你带了去。”
“不,不!”周少棠双手乱摇,坚决不受,然后向月如说道,“阿嫂,真正多谢,今天这顿饭,比吃鱼翅席还要落胃。”
“哪里,哪里。周老爷有空尽管请过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烧出来请你尝尝。”
“好极,好极!一定要来叨扰。”
诡计败露
由于有事,回到家只睡了一忽,周少棠便已醒来,匆匆赶到杨家,杨书办正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想到城隍山去看个朋友——”
“不要去了。”周少棠不等他话完,便即打断,“我有要紧事同你商量。”
于是就在杨家密谈。周少棠将昨夜的经过情形,细细告诉了杨书办,问他的意见。
“卖田他自己去卖好了,月如为啥说唐子韶不便出面?”“对!我当时倒忘记问她了。”“这且不言。”杨书办问道,“现在马大老爷那里应该怎么办?”“我正就是为这一点要来同你商量。月如打的是如意算盘,希望先报出去,顺利接收,那一来唐子韶一点责任都没有了。不过,要等他凑齐了银子再报,不怕耽误日子。如今我倒有个办法,”周少棠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啥路子,能够借到一笔大款子?”
“现在银根紧。”杨书办问,“你想借多少?”“不是我借。我想叫唐子韶先拿他的西湖田抵押一笔款子出来,我们先拿到了手,有多少算多少。”杨书办沉吟了好一会说:“这是出典。典田不如买田,这种主顾不多,而且手续也很麻烦,不是三两天能办好的。”周少棠爽然若失,“照此看来,”他说,“一只煮熟的鸭子,只怕要飞掉了。”
“这也不见得。如果相信得过,不妨先放他一马。”“就是因为相信不过。”周少棠说,“你想他肯拿小老婆来陪我——”
周少棠自知泄漏了秘密,要想改口,已是驷不及舌。杨书办笑笑问道:“唷,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月如上过阳台了?”
“没有,没有。”周少棠急忙分辩,“不过嘴巴亲一亲,胸脯摸一摸。总而言之,唐子韶一定在搞鬼,轻易相信他,一定会上当。”
“我晓得了。等我来想想。”公事上到底是杨书办比较熟悉,他认为有一个可进可退的办法,即是由马逢时先报一个公事,说是账目上尚有疑义,正在查核之中,请准予暂缓结案。
“唐子韶看到这样子一个活络说法,晓得一定逃不过门,会赶紧去想法子,如果他真的想赖掉,我们就把他的毛病和盘托出。虽没有好处,至少马大老爷也办了一趟漂亮差使。”
“好极!就是这个办法。”周少棠说,“等下我们一起到公济典,索性同唐子韶明说,马大老爷已经定规了。事不宜迟,最好你现在就去通知马大老爷。”
“他不在家,到梅花碑抚台衙门‘站班’去了。”原来巡抚定三、八为衙参之期,接见藩臬两司及任实缺、有差使的道员,候补的知县佐杂,都到巡抚衙门前面去“站班”,作为致敬的表示,目的是在博得好感,加深印象。这是小官候补的不二法门,有时巡抚与司道谈论公事,有个什么差使要派人,够资格保荐的司道,想起刚刚见过某人,正堪充任,因而获得意外机缘,亦是常有之事。
“你同唐子韶约的是啥辰光?”“还早,还早。”周少棠说,“我们先到茶店里吃一壶茶再去。”
“也不必到茶店里了。我有好六安茶,泡一壶你吃。”于是泡上六安茶,又端出两盘干点心,一面吃,一面谈闲天,杨书办问起月如,周少棠顿时眉飞色舞,不但毫不隐瞒,而且作了许多形容。
杨书办津津有味地听完,不由得问道:“如果有机会,月如肯不肯同你上床?”
“我想一定会肯。其实昨天晚上,只要我胆子够大,也就上手了。”
“你是怕唐子韶来捉你的奸,要你写‘伏辩’?”“不错。这是三个人的事,我不能做这种荒唐事,连累好朋友。”“少棠,你不做见色轻友的事,足见你够朋友。”杨书办说,“我倒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同月如困一觉?”“想是想,没有机会。”
“我来给你弄个机会。”杨书办说,“等下,我到公济典去,绊住唐子韶的身子,你一个人闯到月如楼上,我保险不会有人来捉你们的奸。”
“不必,不必!”周少棠心想,即令能这样顺利地真个销魂,也要顾虑到落一个话柄在杨书办手里。这种傻事决不能做,所以又加了一句:“多谢盛情。不过我的胆还不够大,谢谢,谢谢。”
杨书办倒是有心想助他成其好事,看他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便再说,只是付之一笑。
“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我还是可以到月如那里去一趟,问问你提出来的那句话。”
“这样说,仍旧我一个人到公济典?”“不错,你先去,我问完了话,随后就来。”“那么!”杨书办问,“我在唐子韶面前,要不要说破?”“不必,你只说我随后就到就是。”近午时分,两人到了公济典旁边的那条巷子,暂且分手,周少棠到唐家举手敲门,好久没有回音,只好怏怏回身,哪知一转身便发现月如冉冉而来,后面跟着她家的丫头,手里挽个菜篮,主婢俩是刚从小菜场回来。
“碰得巧,”周少棠说,“如果你迟一步,或者我早来一步,就会不到面。”
“周老爷,你也来得巧,今天难得买到新鲜菌子,你在我那里吃了中饭走。”
“不,不!杨书办在公济典等我——”“那就请杨书办一起来。”
“等一息再说。阿嫂,我先到你这里坐一坐,我有句话想问你。”其时丫头已经去开了大门,进门就在客堂里坐,月如请他上楼,周少棠辞谢了,因为他不想多作逗留,只说两句话就要告辞,觉得不必累人家费事。
“阿嫂,我想请问你,你昨天说卖西湖田,老唐不便出面。这是啥讲究?”
不想问的是这句话,月如顿时一愣,同时也提醒她想起一件事,更加不安。看在周少棠眼里,颇有异样的感觉,心头不由得疑云大起。
“周老爷,你请坐一坐,我是突然之间想起有句话要先交代。”接着便喊,“阿翠,阿翠,你在做啥,客人来了也不泡茶。”
“我在厨房里,烧开水。”阿翠高声答应着,走了出来。“你到桥边去关照一声,家里有客人,要他下半天再来。”阿翠发愣,一时想不起到“桥边”要关照什么人。“去啊!”
“去,去,”阿翠嗫嚅着问,“去同哪个说?”“不是我们刚刚去过?叫他们老板马上来?”“喔,喔!”阿翠想起来了,“木器店、木器店。”说着,转身而去。
“真笨!”月如咕哝着,转身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周老爷,你刚才要问我的那句话,我没有听清楚。”“老唐卖田,为啥不便出面?”月如原来是因为唐子韶忽然要卖田,风声传出去,惹人猜疑:莫非他要离开杭州了,是不是回安徽老家?这一来会影响他们开溜的计划,所以不便出面。如今的回答,当然改过了。
“公济典一查封,我们老爷有亏空,大概总有人晓得,不晓得也会问,为啥卖田?如果晓得卖田是为亏空,就一定会杀价,所以他是不出面的好。”
理由很充分,语气亦从容,周少棠疑虑尽释,“到底阿嫂细心。”他站起身来,“我就是这句话,清楚了要走了。”
出了唐家往公济典,走不多远,迎面遇见阿翠,甩着一条长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周老爷,”她开口招呼,“要回去了?”
“不,我到公济典去。”“喏,”阿翠回身一指,“这里一直过去,过一座小桥,就是公济典后门。”
周少棠本来要先出巷子上了大街从公济典前门入内,现在既有捷径可通后门,落得省点气力,“谢谢你。”他含笑致谢,“原来还有后门。”
“走后门要省好多路。”阿翠又加了一句客气话,“周老爷有空常常来。”
见她如此殷勤,周少棠想起一件事,昨夜在唐家作客,照例应该开发赏钱,因而唤住她说:“阿翠你等等。”
说着,探手入怀,皮袍子口袋中,有好几块碎银子,摸了适中的一块,约莫三四钱重,递向阿翠。
“周老爷,这做啥!”“这个给你。昨天我走的时候忘记掉了。”“不要,不要——”“不许说不要。”周少棠故意板一板脸,“没规矩。”
于是阿翠笑着道了谢,高高兴兴地甩着辫子回去,周少棠便照她指点,一直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桥,桥边一家旧货店,旧木器都堆到路上来了。
周少棠心中一动,站住脚细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木器店,不由得奇怪,莫非月如所说的木器店,即是指这家旧货店?
这样想着,便上前问讯:“老板,请问这里有家木器店在哪里?”“不晓得。”旧货店老板诧异,“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一家木器店。哪个跟你说的?骗你来‘撞木钟’。”“是——”周少棠疑云大起,决意弄个水落石出,“只怕我听错了,公济典唐朝奉家说这里有家木器店,要同你买木器。”“你不是听错了,就是弄错了。不是买木器,是要卖木器,叫我去看货估价。”
“她为啥要——”周少棠突然将话顿住了,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再问下去,会惹人猜疑,因而笑一笑,说一声,“是我弄错了。”扬长而去。
到了公济典,只见唐子韶的神情很难看,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可想而知的,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
不过,看到周少棠,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迎上前来,握着周少棠的手说:“老大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啥事情?”周少棠装作不知,一面问一面坐了下来,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相戒谨慎。
“老杨告诉我,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说我账目不清。”唐子韶话说得很急,“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
“这也无所谓,你把账目弄清楚,不就没事了吗?”“话不是这样说,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咦!”唐子韶手指着说,“周先生,你不是答应我的,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
“压也不过一天半天的事。”杨书办插了一句嘴。“一两天哪里来得及?”唐子韶说,“现在银根又紧。”“好了。我晓得了。”周少棠说,“老唐,外头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这样子,你尽快去想办法,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今天晚上再同你碰头。”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不忙,不忙!”唐子韶忙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饭再走。”
“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盯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
“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
“我会来看你。”“好,恭候大驾。”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
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
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账桌上起身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
“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中午少吃点。够了。”“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杨先生放心好了。”
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之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盯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回徽州吧?”
“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是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上足足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