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庄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不说别的,一本总账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账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账,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样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账,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毛病可以弥补的——”“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如果是这样,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像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合伙,也是老板的身份,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样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子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账,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有了!”怡情老二喜孜孜地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
“等下告诉你。”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这,我骗你干什么?”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份的“红倌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消夜。大家一起过去坐一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着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的,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在这里。”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还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排定次序,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怡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应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脔,肯拱手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话要我自己来说,不能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
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随便你。”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
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自行面约可也”。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庞家的‘恒记’有往来?”“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