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叫我就刹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地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靖不安靖?”
“怎么不安靖?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像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她赶紧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自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得她是在想心事。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有城府,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想,硬生生地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不挑了。”阿巧姐走开两步,同时招招手把古应春邀了过去,悄悄说道,“这是我自己买的东西,千万不好叫胡老爷惠钞。请你替我付一付。”说着,手一伸,一张折得小小的银票,塞到了古应春手里。
古应春明白了,这是阿巧姐买给她乡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让胡雪岩出钱,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胡雪岩还在坚持着,要阿巧姐再挑一两件首饰,她只是袖手不动。又再三问怡情老二喜欢什么?她却不过情,挑了一瓶法国香水。
“算账吧!”胡雪岩取了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古应春。接到手里,古应春也不作声,到账台上跟洋女人结了账,上车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应春才把他的银票交了回去,“你还阿巧姐六块洋钱。”他说,“表链子阿巧姐自己买,不叫你惠钞。”
“岂有此理。”“日子长了,何争一时?”尤五这样说,心里也有替他们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听得这么说,也就一笑置之。在那里吃了饭,怡情老二拉着尤五到一边说了几句,尤五又转达给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办!”他说,“跟我走好了。”“要走就早走!不必在这里泡了。”“时候还早,”胡雪岩踌躇着说,“我们一起看戏去?”这个提议没有人接受,古应春说明天要动身到苏州去见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门。其实都是托词,目的是要让胡雪岩跟阿巧姐早圆好梦。
这当然不宜在裕记丝栈双宿双飞。他由于尤五的推荐,住进一家新开的“仕宦行台”大兴客栈,是个小小的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房。阿巧姐认为太大了用不着,胡雪岩认为房间一定要多,会客才方便,有时客人来访,只为说一句知心话,稠人广众,大家都憋在肚子里不便说,结果高朋满座,尽是空谈,如果多一间空屋子作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这个样子说,胡老爷,你是预备长住?”“是啊!”胡雪岩说,“丝栈里诸多不便,我想在这里长住,比较舒服。”
“你不是说,”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后语,“半个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吗?”
“不错!”胡雪岩很从容地答道,“去了马上要来的,房间留着也不要紧,不过多花几个房钱,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帖,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没法交账。”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绝不会想到,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做什么人?”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做你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