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不查都是一样。”俞师爷说,“就是查,也是自己人来查。”听这口意,王有龄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愿把跟何桂清的关系说破,那就无法深谈了。但有一点必须打听一下:“那么,那个‘自己人’到杭州来过没有?”“咦!”俞师爷极注意地看着他,“雪轩兄,你知道得不少啊!”“哪里。原是特意来请教。”俞师爷沉吟了一会放低声音说:“既是老朋友,你来问我,我不能不说,不过这一案关系抚台的前程,话不好乱传,得罪了抚台犯不着。你问的话如果与你无关,最好不必去管这闲事,是为明哲保身之道。”听俞师爷这么说,王有龄不能没有一个确实的回答,但要“为贤者讳”,不肯直道他与何桂清的关系,只说托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黄宗汉会不会买账?“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一定买账。”“何以见得?”
“老实告诉你!”俞师爷说,“何学台已经来过了。隔省的学政,无缘无故怎么跑到浙江来?怕引起外头的猜嫌,于黄抚台的官声不利,所以行踪极其隐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这么做也不算不对。你想,何学台如此回护他的老同年,黄抚台对他的‘八行’,岂有不买账之理?”
“啊!”王有龄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黄二人的交情,并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说的那么深厚,现在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诉你句话:黄抚台奉旨查问,奏复上去,说椿寿‘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这‘并无别情’四个字,岂是随便说得的?只要有了‘别情’,不问‘别情’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杀头也得坐牢,全靠何学台替他隐瞒,你想想看,这是替他担了多大的干系?”
一听这话,王有龄倒有些替何桂清担心,因为帮着隐瞒,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发,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师爷再厉害,也猜不到他这一桩心事,只是为老朋友高兴,拍着他的肩说:“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会‘挂牌’放缺。到那时候,我好好荐个同乡给你办刑名。”
“对了!”王有龄急忙拱手称谢,“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钱两友,都要请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办正事去吧!”于是王有龄当天就上藩署禀到,递上手本,封了四两银子的“门包”。候补州县无其数,除非有大来头,藩司不会单独接见,王有龄也知道这个规矩,不过因为照道理必应有此一举,所以听得门上从里面回出来,说声:“上头身子不舒服,改日请王老爷来谈。”随即道了劳,转身而去。
蓝呢轿子由藩司前抬到佑圣观巷抚台衙门,轿班一看照墙下停了好几顶绿呢大轿,不敢乱闯,远远地就停了下来,王有龄下了轿,跟高升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走入大门。抚台衙门的门上,架子特别大,一看王有龄的“顶戴”,便知是个候补州县,所以等高升从拜匣里拿出手本递去,连正眼都不看他,喊一声:“小八子,登门簿!”
那个被呼为“小八子”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说道:“把手本拿过来!”
在藩台衙门,手本还往里递一递,在这里连手本都是白费,好在高升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个门包,递了给门上,他接在手里掂了掂,脸色略略好看了些,问一句:“贵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来,“有封信,拜托递一递。”
看在门包的份上,那门上似乎万般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懒洋洋地站起身,顺手抓了顶红缨帽戴在头上,一直往里走去。抚台衙门地方甚大,光是中间那条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龄便耐心等着。但这一等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不但他们主仆忐忑不安,连门房里的人也都诧异:“怎么回事,刘二爷进去了这半天还不出来?”
“也许上头有别的事交代。”这是个合理的猜测,王有龄听在耳朵里,凉了半截,黄宗汉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绝不会把等候谒见的人轻搁在一边,只管自己去交代别的事。
“刘二爷出来了!”高升悄悄说道。王有龄抬眼一望,便觉异样,刘二已迥不似刚进去时的那种一步懒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脚步匆遽,而且双眼望着自己这面,仿佛有什么紧要消息急于来通知似的。
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着刘二,只见他奔到面前,先请了个安,含笑说道:“王大老爷!请门房里坐。”
何前倨而后恭?除掉王有龄主仆,门房里的,还有一直在那里的闲人,无不投以惊异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过来,想打听一下,这位戴“水晶顶子”的七品官儿是何来历?连抚台衙门赫赫有名的刘二爷都对他这样客气?
等进了门房,刘二奉他上坐,倒上茶来,亲手捧过去,一面问道:“王大老爷公馆在哪里?”
“在清和坊。”王有龄说了地址,刘二叫人记了下来。“是这样,”他说,“上头交代,说手本暂时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请王大老爷进去,只怕没有工夫细谈。今天晚上请王大老爷过来吃个便饭,也不必穿公服。回头另外送帖子到公馆里去!”
“喔,喔!”王有龄从容答道,“抚台太客气了!”“上头又说,王大老爷是同乡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规矩接见。晚上请早些过来,我在这里伺候,请贵管家找刘二接帖就是了。”高升这时正站在门外,听他这一说,便悄悄走了进去。王有龄看见了喊道:“高升,你来见见刘二爷。”“刘二爷!”高升请了个安。
刘二回了礼。跟班听差,客气些都称“二爷”,所以刘二不管他行几,回他一声:“高二爷!”又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气!”
“是,是!将来麻烦刘二爷的地方一定很多,请多关照。”这时王有龄已站起身,刘二便喊:“看!王大老爷的轿子在那里,快抬过来。”
他的那顶蓝呢大轿,一直停在西辕门外,等抬到大门,王有龄才踱着八字步走了出去,刘二哈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些司道的从人轿班,看刘二比伺候“首县”还要巴结,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议。
回家不久,果然送来一份黄宗汉的请帖,王有龄自然准时赴宴。虽然刘二已预先关照,只穿便衣,他却不敢把抚台的客气话当真,依旧穿公服,备手本,只不过叫高升带着衣包备用。
到了抚台衙门下轿,刘二已经等在那里,随即把他领到西花厅,说一声:“王大老爷请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没有多少时候,听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侧门外面,有人咳嗽,随后便进来一个听差,一手托着银水烟袋,一手打开棉门帘。王有龄知道黄宗汉出来,随即站起,毕恭毕敬地立在下方。
黄宗汉穿的是便衣,驴脸狮鼻,两颊凹了下去,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看到什么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个极难伺候的人物。王有龄不敢怠慢,趋跄数步,迎面跪了下去,报名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黄宗汉还了个揖,他那听差便来扶起客人。主人非常客气,请客人“升炕”。王有龄谦辞不敢,斜着身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坐下。黄宗汉隔一张茶几坐在上首相陪。“我跟根云,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轩兄既是根云的总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况又是同乡,不必拘泥俗礼!”“承蒙大人看得起,实在感激,不过礼不可废。”王有龄说,“一切要求大人教导!”“哪里!倒是我要借重长才——”
从这里开始,黄宗汉便问他的家世经历,谈了一会,听差来请示开席,又说陪客已经到了。
“那就请吧!”主人起身肃客,“在席上再谈。”走到里间,两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抚署的“文案”,一个姓朱的管奏折,一个姓秦的管应酬文字。两个人都是举人,会试不利,为黄宗汉邀来帮忙。
这一席自然是王有龄首座,怎么样也辞不了的。但论地位,论功名,一个捐班知县高踞在上,总不免局促异常。幸好他读了几部实用的书在肚子里,兼以一路来正赶上洪杨军长驱东下,见闻不同,所以席上谈得很热闹,把那自惭形秽的感觉掩盖过去了。
酒到半酣,听差进来向黄宗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只听他大声答道:“快拿来!”
拿来的是一角盖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拆开来看完,他顺手递了给“朱师爷”。朱师爷却是看不到几行,便皱紧了双眉。
“江宁失守了。”黄宗汉平静地对王有龄说,“这是江苏巡抚来的咨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龄喟然问道,“两江总督陆大人呢?”“殉难了。死得冤枉!”黄宗汉说,“长毛用地雷攻破两处城墙,进城以后,上元县刘令奋勇抵抗,长毛不支,已经退出,不想陆制军从将军署回衙门,遇着溃散的长毛,护勇、轿班弃轿而逃,陆制军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轿子里!唉,太冤枉了!”
黄宗汉表面表现得十分镇静,甚至可说是近乎冷漠,其实是练就了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他的内心也很紧张,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蒋文庆、陆建瀛等人,洪杨军一路所经的督抚纷纷阵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风权势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战乱,守土有责,非与城同存亡不可。像陆建瀛,即使不为洪杨军所杀,能逃出一条命来,也逃不脱革职拿问,丧师失地的罪名,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想到这里,黄宗汉不免惊心。
又说了阵时局,行过两巡酒,他忽然问王有龄:“雪轩兄,你的见闻较为真切。照你看,江宁一失,以后如何?”
王有龄想了想答道:“贼势异常猖獗,而江南防务空虚,加以江南百姓百余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动,苏、常一带,甚为可虑。”
“好在向欣然已经追下来了。自收复武昌以来,八战八克,已拜钦差大臣之命,或许可以收复江宁。”
这是秦师爷的意见,王有龄不以为然,但抚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驳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请教,倘或苏常不守,转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轩兄,”黄宗汉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筹?”
这带点考问的意思在内,他不敢疏忽,细想一想,从容答道:“洪杨军已成燎原之势,朝廷亦以全力对付。无奈如向帅虽为名将,尚无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战八克,功勋虽高,亦不无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黄宗汉打断他的话问。原是句含蓄的话,既然一定要追问,只好实说。王有龄向秦师爷歉意地笑一笑:“说实在的,洪杨军裹挟百姓,全军东下,向帅在后面撵,不过收复了别人的弃地而已。”
“嗯,嗯!”黄宗汉点点头,向秦师爷说,“此论亦不算过苛。”然后又转眼看着王有龄,示意他说下去。
“以愚见,如今当苦撑待援,苏常能抵挡得一阵,朝廷一定会调遣精兵,诸路合围,那时候便是个相持的局面。胜负固非一时可决,但局面优势总是稳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贼临边境,再来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敌!”
黄宗汉凝视着他,突地击案称赏:“好一个‘出境迎敌’!”他在想,出境迎敌,战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无所谓“守土之责”。万一吃了败仗,在他人境内,总还有个可以卸责的余地。这还不说,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颁示谕旨,不可视他省的战事与己无关,务宜和衷共济,协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敌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优诏褒答。
专管奏折的朱师爷,也觉得王有龄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很不坏,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频频点头。
“办法是好!”黄宗汉又说,“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练兵筹饷两事,吃重还在一个饷字!”
“是!”王有龄说,“有土则有财,有财就有饷,有饷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师爷接着说了这一句,合座抚掌大笑。于是又谈到筹饷之道,王有龄认为保持饷源,也就是说,守住富庶之区最关紧要。然后又谈漕运,他亲身经历过运河的淤浅,感慨着说,时世的推移,只怕已历数千年的河运,将从此没落。而且江南战火已成燎原,运河更难保畅通,所以漕运改为海运,为势所必然,唯有早着先鞭。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黄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也倾听不倦。但他忽生警觉,初次谒见抚台,这样子放言高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让人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饭后茗聚,黄宗汉才谈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刚到省。”他说,“且等见了藩司再说。”
“是!”王有龄低头答道,“总要求大人栽培。”“好说,好说!”说着已端起了茶碗。这是对值堂的听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听差只要一见这个动作,便会拉开嗓子高唱:“送——客——!”唱到这一声,王有龄慌忙起身请安,黄宗汉送了出来,到堂前请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厅门口,再三相拦,黄宗汉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刘二领着出衙门。王有龄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抚台的态度,好像很赏识,又好像是敷衍,极想跟刘二打听一下,但要维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谈这事,打算着明天叫高升来探探消息。
绕出大堂,就看见簇新两盏“王”字大灯笼,一顶蓝呢轿子都停在门洞里。刘二亲手替他打开轿帘,等他倒退着坐进轿子,才低声说道:“王大老爷请放心,我们大人是这个样子的,要照应人,从不放在嘴上。他自会有话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讲究礼数,王大老爷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龄在轿中拱手,感激地说,“多亏你照应,承情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