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先是怜惜燕妤的害怕，总是劝慰她宽心。可燕妤的想法是事实，他也不能用什么承诺来换取她的安心，因为他的心里，不正是只打算和燕妤做一世夫妻，以弥补当年短暂的相守岁月么？而凝华殿，也不能不去，他在娶燕妤前，就曾再三向景瑶保证过，不会因娶了侧室影响和景瑶鱼孩子的关系。柳毅最是重诚信之人，绝对不会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燕妤是柔和的性子，自然不会为了吃景瑶的醋而大吵大闹。她生气的法子就是自伤自怜，时常对着春花秋月默默流泪，柳毅每每见到，耐心宽解，却收效甚微。
慢慢地，燕妤因心境不畅，终日郁郁不乐，导致精神不济，因此管起家事来，开始力不从心。婚后燕妤为柳毅生下的一双儿女年龄幼小，尚需人来照料，燕妤身体不好，柳毅只有腾出功夫来照料家务。他是洞庭湖君驸马，自是不缺钱财，家里的琐事不必一一过问，自有雇来仆人管家打理。但柳毅不入世多年，这些仆役不是自幼在府里做事，半路雇来的，当然比不得家生子亲近得力。而燕妤娘家只是小康，陪嫁来的一个丫头早出府嫁人，一个乳娘年迈，几年前回乡养老了。燕妤身边没有心腹之人，自己精力也不够，柳毅又是不拘小节的人，不耐烦计较琐事，饶是家财万贯，缺了能干的主事之人，也难将一大家子几十口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柳毅未修炼前，家中有蓉娘与老母管理，与景瑶成亲后，更是无需他为凝华殿大小事宜操持一点。如今却是不同了，每每一从山中一回到府里，就自有仆从来报，一会儿是询问小少爷到了该入学堂的年纪，是送入学馆，还是请先生在家授课？或者是管家请示，先生的束脩怎样支付？还有奶娘来抱怨，小姐不爱女红，吵着要跟着少爷一起读书识字，女孩家不会女红，怎好嫁人?管事婆子也悄悄禀报，几个大丫头眼看要满二十了，是配给府里的小厮，还是外放出去？厨娘前日病了，该谁来替工……他潇洒了数百年，不料今日却为家务琐事烦心，实在是所料不及。这些事情，看起来虽小，偏偏又是过日子不可避免的，只能费些时候，一一处理。
燕妤知道夫君不耐烦这些杂事，就强撑着精神来打理，可是硬撑的结果往往是最后累病一场，病倒了少不得又另派人照料，反倒添了一桩事。柳毅自此隐隐察觉，当初只想与燕妤平静过一生的想法，是有些过于简单。
日子在每日重复的琐事中度过，慢慢地，儿子并无过人天资，两次赴考没有中榜，便开始走上从商之路。所幸儿子学业虽无成，在柳毅细心教导下，还是个正直的孩子，经商虽不如入仕体面，也算能自食其力了。又操办着儿子娶回一门世家贤淑小姐，也算一件心事完成了。女儿嫁人较早，婆家殷实，女婿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公婆大度仁慈，本是无需担心。可女婿年轻好玩，常与友人流连青楼教坊，歌楼舞坊之中，女儿为此没少赌气回娘家。小夫妻二人吵吵闹闹过了几年，生了孩子后，女婿渐渐定下心来，才少了争执。如此喧闹着过了十几年，燕妤，也老了。
燕妤的身体依旧时好时坏，她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妇人，而柳毅，为避人耳目，也变幻成老者模样。可是燕妤心里清楚，真正的柳毅，依旧是她初见时的英武青年。
柳毅原以为，儿女都自立门户，这个府中，只剩下自己和燕妤，需要料理的事物少了许多，终于可以静静度过余下的岁月了。却不想，燕妤竟是开始有意无意躲避和柳毅的单独相处了。
原来燕妤心里对自己年华老去越来越自卑，有时柳毅多看自己几眼，她都会在心中暗暗惊慌，是不是脸上又多了一条皱纹？夜间同榻而眠，她也会小心翼翼，怕夫君触及自己逐渐松弛的小腹和发福的腰肢。白日里，阳光下，她也不敢抬头直视柳毅，生怕他看见自己脸上泛出的黄斑。她甚至在想，在自己之前，之后，都会一直有人代替自己陪伴柳毅，会陪他很久很久，自己算什么？一名又老又病的凡妇，怎能同仙人相比？或许早点离开尘世，保持年轻的姿态一直在柳毅心中，才是好的结局。
柳毅知道燕妤的担忧，可燕妤无修仙的根骨，自己也寻不到为凡人续命的法子，只能看着她的恐慌，无能为力。同样，他们的儿女，也只能同所有凡人一样，几十年后老死，病亡，那时，他一样只能在一边看着，素手无策。想想真是悲哀，至亲之人在自己眼前逝去，自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然后在无限思念中度过自己的漫漫岁月，从此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缺少了他们的关注，都无法与自己分享。逝去的人可以忘记自己，继续活着的人呢？需要很长的岁月才能抚平伤痛。既然知道迟早要先自己离开，既然相守只有那么短暂，为何当初还执意要在一起？柳毅开始怀疑，当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儿女离开后，燕妤越来越安静，常常独自关在房中做着绣活，一做就是大半天。柳毅总想和她说些什么，可也总是遭到她淡淡的回应。久而久之，他俩之间也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情形，柳毅觉得很熟悉，他和景瑶之间，不也是这样么？
柳毅开始体会到景瑶的无奈，对方要是不让你走进她的心里，你怎样做都是多余。燕妤如此，自己也是如此，都是将最爱自己的人关在门外。大概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爱自己的人，怎样拒绝，他们都不会离去。可是真的不会离去么？柳毅想到景瑶，想到她自燕妤来后的冷漠与心灰，他不由猜想，景瑶受的伤，大概远远超过自己当初的想象。而这么多年下来，景瑶心伤，燕妤郁郁，自己也在家事和两位妻子中间疲于应付，不仅失去往日悠闲平静的生活，到头来，究竟还是三人都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