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赵宁纪却有些难过,他垂着嘴角,望着我道:“可是,我觉得大哥也不开心,下午的时候,我看见大哥手中拿了一枝红梅,在湖面一个人坐了好久!”
宁纪的声音轻微,在这热闹的喧嚣声中却如一道重锤一般敲在了我心里,我手中的顿了一顿,压抑了心中的一份不安,在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视线透过那如昼灯火,开始在人群中搜索着赵宁佑的身影。
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帷幔,一切都是艳红的色彩,轻轻沉沉的浮在那亮堂的雪景之上,赵宁佑在灯火通明的长廊下迈步走了过来。
听到了动静,我微微抬起了头,远方的灯火有些氤氲了赵宁佑的身影,可他那身红衣似火,艳亮无比,在那长廊中就如一道最绚烂的焰火,往着人群中走来。
灯光被点亮,满座的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静谧了下来,大臣们纷纷站起了身子欲要行礼,走进的赵宁佑却抬起了袖子摆了摆手,清隽的面庞微微带着一丝疏离的笑容,在人群的恭贺声慢慢走向了台上的主桌。
“刚刚,我瞧着皇上往着西宫那条道上来的,可是偷偷去见了那两位娘娘?”淑妃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在青太后的耳边说着话,青太后听了后,脸上的笑容更胜,连连招呼着走来的额赵宁佑入座。
听见赵宁佑走进的脚步声,我慢慢垂下了眼,陡然的一阵轻风拂过我的面颊,我知道他在我的身旁慢慢落了座,这样的雪景中,宴席两边的传膳的宫婢们开始忙碌起来,在我们身旁布菜的宫婢执起托盘上的尖嘴银壶杯,为赵宁佑斟了一杯滚烫的热酒。
赵宁佑站起了身子,举起了杯子对着台下的客席上的大臣朗声道:“今日朕大婚,众卿家的心意朕已领,今日冬雪厚积,良辰美景,聊表谢意,朕先干为敬!”
我微微抬头,赵宁佑端起了杯盏,整张脸拢在了那垂落的宽大广袖里,人群中的大臣纷纷站起了身子,举着杯盏,齐声祝贺道:“臣等恭祝圣上新婚!吾皇,万岁万万岁!”
响亮的祝福声慢慢回荡在院落边空旷的湖面上,赵宁佑入了座,主桌的赵宁珊在淑妃娘娘的示意下,慢慢站起了身子,举着杯盏对向了赵宁佑,“大哥,宁珊敬你一杯!”赵宁佑笑了笑,对上赵宁珊的杯盏,仰着头,将自己手中酒杯中的热酒一口喝尽。
似乎宁珊开了一个头,宁文和宁霜也纷纷站起了身子,主桌上的灯火亮彻,将每个人面上的笑容都照得明亮,我坐在座位上,瞧着灯光下的人影变幻,看着每个脸上的笑靥,面色也渐渐柔和起来。
我好像已经记不清赵家的后院里,曾几何时有过这样温馨而令人平和的时刻。
客桌上的臣子们丢了快箸,按照品级,也纷纷站起了身子,走向了主桌,弯着腰向君王敬酒。
赵宁佑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不温不火的笑容,每个人递过来的酒杯他都来往不拒,我坐在他的一旁吃着油光亮亮的烤卤鸽,每吃完一只鸽腿,赵宁佑便喝完了一杯酒,直到我的盘子中依旧堆积了一堆鸽子腿骨的时候,我有些坐不住,松了手中的筷箸,望着赵宁佑这般拼命灌酒的摸样,分外的有些心疼。
宁纪说的没错,赵宁佑心中,看来是真的苦。
可是,这般拼命十三郎的摸样我瞧见了再心疼也没有用,赵宁佑心中定然还是想着宫外的那个姑娘吧。
我正想着,宋圭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气定神闲的走了过来,宋圭中午喝了不少酒,这个时候,脸上还残留着醉酒的姿态,他似乎很开心,连着往日那般刻薄一脸小人的摸样的都瞧着不见,满脸的喜悦,端着杯盏,说着语无伦次的话语。
宋凡成一手扶着他,一手端着酒杯,微微躬腰,“臣,也祝皇上新婚如意!”
一连来了三个人,赵宁佑愣是要连连喝了三杯热酒。
看着赵宁佑又要豪饮的姿态,我终于忍不住了,伸出了手一把握住了赵宁佑手中的酒杯,赵宁佑低头的动作突然止住,微微偏过了头,一双如黑曜石般带着亮光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
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我有些口干舌燥,想了想,这才一本正经的开口道:“宁佑还是少喝点,以免怠慢了在宫中等候的你的两位娘娘!”
我的本意是想阻止赵宁佑的,可是这番话说出来好像挺不是那么一回事的。果然,我的话语刚落,赵宁佑那双亮若星辰的黑眸子很快暗淡了下来,他费力的扯着嘴角,慢慢扯开了我的动作,带着一抹令人心痛的笑意开着口道:“姑姑,今日我大婚,你也不准我开心一下吗?!”
真是我次奥!你这是真的开心么!明明就是一脸心里凄苦的要死,一心一意就像大醉一场的摸样好么!
我心中不由也来气,赵宁佑这句话语实则让我有些愤懑,我硬是死死的抓着他的酒杯,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姑姑也高兴,不如这杯酒让姑姑来喝?”
那在一旁握着酒杯的宋凡成不适时的开了口:“那臣,便敬大长公主了!”
我正欲抢杯盏,然而,赵宁佑似乎铁了心不让我得逞,定要这幅带着笑容的摸样让我浑身不好受,没等我缓过神来,他便一把抓着我的手,连着那精致的杯盏一起,一下子将杯中的酒水又喝得一干二净!
这一番动静引来了满座的人的注视,我不动神色的猛然将手抽走,视线瞄向对面的宋凡成,他转了转手中的空杯子,对着我微微弯了嘴角,便随着已经迈着虚浮步伐的宋圭走下了台阶。
宁纪吃到半途,已经开始在酒席上微微打着瞌睡,我唤来了嬷嬷将宁纪带走,迷糊中,宁纪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微睁开了眼睛,望了我一眼,我摸了摸头,将他送到了嬷嬷的怀中,宁纪这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随着老嬷嬷离开了宴席。
之后,赵宁佑坐在我的身边,我闷闷不乐的吃着杯盏中的菜肴,心中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等到宴席散了,台下的臣子又开始嚷嚷着要闹洞房,主座的女眷个个掩着笑容,带着宫婢往着西宫的方向走去。
舅舅瞧着我走了下来,迎上了身,想同我说着什么又欲言又止,我微笑着看着他,“舅舅放心,宸安自会好好照料羽妃娘娘!”
赵宁佑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往着西宫的方向走去,我偏了偏头看了他一眼,瞬间,那冰冷的湖面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紧接着,漫天的焰火叫嚣似得冲上了天空,刹那间,整个黑夜如白昼,五彩缤纷的色彩在空中化成一道绚丽的弧度,如绽放生命最后的荼靡般,绚烂的光芒让我整个心神一动。
那刺目的光芒中,人群中的赵宁佑也停住了脚步,抬着头同我一样仰望这天空绚烂的焰火,慢慢的,他收回了视线,脸上又重新带着笑容,同着众人寒暄,走进了那喧嚣的烟火中。
等到那空中的烟火消散后,我的整个心忽然在这样的夜中变得空荡的厉害,像是突然被挖开了一个缺口般,所有的存在和安逸都前仆后继的流逝出来,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具没有任何感知的躯壳。
身边的舅舅还在我的耳边念叨:“阿羽性子还是有些莽撞,宫里的规矩不大明了,宸安见到,定要指点——”
舅舅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偏过了脸,望着面前这个爽朗的汉子,看着他同母后一样熟悉的眉目,打断了他的话:
“宸安信得过舅舅,舅舅如何不信任我?”
舅舅忽然恍然了片刻,这才将笑容重新挂在脸上,俊朗的脸上堆砌了一道皱壑,“宸安越来越有阿姐的风范了,刚刚,舅舅险些看花了眼!”
我微微敛了笑容,又听见他在我面前开口道:“舅舅其实自始至终不赞成阿羽进宫,宸安你——”说道这里,他的语气顿了顿,脸上忽然附上了一抹我所不曾见过的苦笑,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外祖父的性子,阿羽的性子率真,一点也不像你的母后,进了宫,若是没有人帮衬,定然处境不佳。秦家又能出几个如你母后这样的性子的人呢?外祖父他一只苛求太多!”
我的笑容忽然凝住了,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我曾见过的那般意气风发的将军,身边的人都已经散开,整个院落里除了那红彤彤的灯笼光晕,便只剩下几个零星收拾着宫婢,忙忙碌碌。
“宸安,不明白舅舅的意思。”我对上了他的视线,佯装不解的神色。
舅舅的脸上却是绽开了笑容,爽朗的笑声轻声而硬朗,他望着我欣慰的开口:“其实,舅舅一早就知道,阿姐的孩子,定不会如传闻中的那样的,宸安你的心,其实舅舅一直都知道。”
我望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感受。
舅舅脸上的笑意不减,“你外祖父为人太过耿直,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年,你母后要陪着你父皇四处征战的时候,外祖父气的要打断她的腿,可是,阿姐却偷偷的从家中溜了出去,秦家这些年的荣誉莫说是自己挣出来的,其实同你母后也脱不了关系,从你从舅舅的手中拿走那枚虎符,舅舅就知道,阿姐的孩子定不是池中之物!”
“宸安没有去过三河之地,等有一天你去了那里,你就会知道,舅舅一直都是同你站在一边的,那里,除了你母后留给的那枚虎符,还有你所不曾知道的东西!”
“宸安,舅舅一直信任你,可是你却不信任舅舅!”舅舅站在那灯光下,俊朗的身影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我微微蹙起了眉眼,似乎还在怀疑他话语的真假。
舅舅却是笑着看着我,神色轻松了不少,对着我郑重的行礼,“宸安,舅舅的阿羽就拜托你了!”
我看着他微微躬腰的身影,眼眶中不知道何时忽然涌上了一片湿意,像是在海浪中沉浮的人终于找到了浮木。
原来,这世界并没有遗弃我,舅舅还是我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带着粗糙的风霜尘土,回到了当年他站在母后身边,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伸出手对着的我模样。
天空中的雪花又簌簌的飘落,舅舅的身影已经慢慢远去,我慢慢抹掉了眼角的湿润,嘴角又重新挂满了笑容,慢慢走出了这只留下晃动灯影的大院落。
阿桃挑着灯笼,举着十二骨的纸伞走向我,轻声对着我道:“西宫那边正热闹着呢,大长公主不去瞧瞧吗?”
我被她笼在伞下,慢慢朝着西宫的官道上走去。
热闹的暖阁中,东厢内人群满满,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在那朱红色喜烛下灿烂无比,我站在暖阁的门口,站在一旁的小宫女想要通报,被我制止住了,喜娘还在大声的说着吉祥话,屋子的里的人并没有注意到我。
透过人群中的缝隙,我看见赵宁佑挑开了新人的喜帕,红色的头盖落下,穿着红衣的如花美人也渐渐显露在人群的视线中。
女眷们纷纷免不了一通赞叹,新娘娇羞的微微垂了眼,安静的坐在龙凤喜床上。
这灼目的红有些让人眼花,满室的欢声笑语让我此刻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阿桃在一旁轻声问我,“公主不进去吗?”
我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斗篷拉了拉,转身跨出了暖阁,迎面出来的冷风让我的知觉总算回来了,经过那明晃晃的窗户,我侧了目,窗户里的赵宁佑端起了酒杯,正同娇艳的新娘行着合卺礼,那酒杯碰到唇边,仰头饮下的姿态就像慢镜头一般,我微微弯了弯了唇,收回了视线,迎着漫天的雪花向前走着。
回到了宝华殿,阿碧早就将殿内的暖炉点了起来,内室地毯下的地龙热呼呼的,窗外的雪花飘落,可室内的热气腾升缭绕。
忙了一天,众人似乎都有累了,外室守夜的阿桃早就睡着了,我躺在温暖的被褥中却怎么也睡不着。
时间已经快迫近子时,我闭上了眼睛,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是赵宁佑那喝着交杯酒的身影,清晰的,醒目的,直直逼上了我的脑海。
我睁开了眼睛,看着暖炉中炭火猩红的光芒,不由的思索,今日的赵宁佑会在哪里过夜。
可这么一想,似乎更加睡不着觉了。
我下了床,轻手轻脚的扒开了窗户,屋外的雪花似乎不断,云层虽然遮住了皎月,可地上的雪花将这个宫殿照得泛着白光。
实在是被脑海中纷繁杂乱的思绪给惊扰的睡不着觉,我窸窸窣窣的穿起了衣服,满头的长发就这么披散着,微微用了一个发带系住了两鬓的几缕,阿桃白日里似乎真的累了,我披上了斗篷,蹑手蹑脚的走向了外殿。
守夜的小宫婢们听见我的动静纷纷起身,我拿起墙壁处的一把十二骨伞,示意她小声点。
小宫婢有些惶恐的看着我一个人走了出来,急急的想跟着过来,我对着她摆了摆手,告诉她,我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说着,我便撑开了手中白色的纸伞,一瞬间,张开的纸伞阻隔了头顶的一切,我踩着微薄的积雪,在这亮堂的雪光中慢慢走出了宝华殿。
水榭对面的福宁宫已经落了灯,赵宁佑许是在西宫那边的宫殿睡下了,我静静的想,慢慢朝着北边的后山走去。
路上忽然碰见了形色匆匆的大总管,他瞧见了我的身影似乎有惊讶,“公主怎么夜里走了出来,身边也不带个奴婢?”
我提了提手中的伞,开口道:“白日里许是太过闹腾了,这时候倒是谁不着了,就在宫里走着散散心,不用人陪着。”末了,我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宁佑……他去哪里歇着了?”
大总管安公公弓着腰,尖着嗓子道:“皇上没有歇着,这个时候还在书房里头看着周折呢!”忽然,大总管弯下了腰小声对着我道:“宫里头一下子来了两位娘娘,黄上去谁那里都不好,干脆准备在书房做上一夜!”
说着,大总管脚步也迈了出去,“奴才该去书房候着了,公主记得早点回去,这雪,也不知道下多久,冻着了伤了千金之躯可不好!”
我点了点应下了,望着大总管离去的背影。
虽然快要到子时,可宫中道路上的宫灯依旧亮堂,干冷的空气不断的向我吹来,可走在这空旷的雪地上,我却感受不到一分的孤独,脚下的步伐迈开,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该往哪里去,可这双脚却是不受控制的向着一个方向走。
我想起了赵宁佑曾经带我去过的后山,越往北宫的路上走去,人迹越来越稀少,宽大的广道上除了道路两旁那两排明亮的红灯笼,再也寻不着宫人的痕迹。
深夜的雪花,还在继续下,不一会就将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我不紧不慢的行走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停住了,我诧异的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子,十二骨纸伞下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长靴。
我慢慢的提了提手中的伞,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在我面前露出了全貌,飘散的雪花中,远处那一堆凌乱的脚印中,赵宁佑的身影格外的挺拔,褪去了一身红色的礼服,他黑色的长袍紧紧的裹在了身上。
雪夜中,他静静的站在我身边的不远处,轻轻喘着呼吸,朝着我这边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