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着书页的动作缓了下来,暗自蹙眉,姓庞?边关?
赵宁文似乎对他的评价很高,“他报了六月份的武举考试,我觉得以他的身手定能高中!”
我又掀开了一页书,心里对他的话语不做认同,仰着脸,面上却带着笑意,佯装崇拜的目光对着他道:“姑姑一向相信宁文的眼光!”
赵宁文嘿嘿一笑,转过了身子端正坐好。
十五岁的少年人总是这么的朝气蓬勃,心无城府,遇见志同道合之人便欢天喜地的去结识,推心置腹,不在乎任何身份和地位。
这样的心性,真是让人羡慕呢!
东窗的晨辉透过雕窗,倾洒在我的案桌上,将我放在书本山上的右手投射出了一个细长的阴影,跃动的尘土在光辉中清晰的恣意的翻滚着,一派欢庆姿态。
颜太傅从东门的入口跨步进来,藏青色的臣服绣着黑色的飞禽图案,垂在身后的头发早已灰白,两鬓的发丝更是花白如雪。
精神矍铄的他抹了一把下巴那不长的胡须,一一扫视了我们一眼,骨瘦如柴的双手上捧着几本厚实的书,迈着大步落在了前案的太师椅上。
直到瞧见整个大殿座无虚席,他这才满意的点了点,翻开了手中的书本,朗声开口:“臣归乡这几月,遇见故人,思绪繁多,总能回忆起当年诸多往事,在座各位除了几位殿下,皆是世家中人,古人言读书最高,然,知自己为何读书才是上上之道,如今天下虽大定,但边境战乱不断,新皇登基,各位更是心中有抱负才对!”
颜太傅这一席话,面色慈祥,声色具缓,众人听言,皆抬着头高声应了一声:“谨遵太傅教诲!”
沐浴着晨光,众人便开始摇头晃脑的背起了大学之道,颜太傅手中握着戒尺,半眯着眼聆听,适时的出口释意。
宁纪年岁虽小,可功课却没有落下,跟着众人也齐齐背出了声来,口齿清晰,抑扬顿挫。
右边的宁文又趴在桌上翻着不知名的书本,我斜着视线瞄了瞄,废了好大的劲才看清封面“仙侠志”这三个字,宁文好像发现了我火热的注视,又从他的木匣壳子里掏出了另外一本,偷偷将手伸到了案几下。
我和他心领神会,手也跟着伸了下去,碰触一卷书本时,悄悄的拿了上来,翻到封面,是一本《平妖传》,我将它塞在《大学》的下面,嘴巴一张一合,假装念念有词,津津有味的翻起了第一页。
正看见雪山狐狸精化成人形,准备****道观道士的时候,颜太傅的课结束了,我意犹未尽的合上书,站起身来,同众人一同行下课之礼。
同往常一样,我跟着人流往门口跨去,大殿外的长廊下,阿桃正拎着食盒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安静的等着我,然而,当我抬起腿跨过朱红色的门槛时,颜太傅叫住了我。
“大长公主,请留步!”
我收回了腿,世家的弟子和我的侄子侄女们从我的身边走过,我回过头,颜太傅站在了案几旁面带微笑,负着手等我过来。
虽然面带疑惑,但我还是规规矩矩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恭敬问好:“太傅大人有何事?!”
宁文在窗口处瞧见我被留下的身影,嚣张的晃了晃手中的传记,偷笑着拉着宁纪跑了,直到整个大殿都空无一人,连殿外的长廊也空空的时候,颜太傅才对着我开了口,
“长公主,请坐!”
说着,他搬来了一张圆凳放置在案桌的一旁,我像做错事的学生有些束手束脚的坐了下去,揣着手,心中有些不安。
为了这种事情被留下,真是委实太伤劳资的脸面,然而颜太傅学富五车,学识渊博,打心底我是极其敬佩的。
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责备,颜太傅带着笑铺开了他面前的宣纸,递给我一只上好的狼毫笔,道:“大长公主写几个字让微臣瞧瞧!”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抚了抚面前雪白的宣纸,蘸上了墨汁,提笔胡乱画了几道,应付着交了上去。
颜太傅接了过去,细细瞧了一会,摸着胡须,面上带着一抹我捉摸不透的笑容道:“长公主握笔的姿势不错!”
说完,他将那张宣纸放置一边,对上面的字并没有做任何评价,仿佛了然一切般又开口问了我几个有关大学的问题。
“大长公主可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含义?”
颜太傅的两鬓虽然已经花白,可那双沟壑中的眼睛却目露精光,仿佛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视线,我对上他的眼睛,有些诧然他问这句话,继而老老实实的回到道:“学生知道,明白应该达到的境界才能够使自己志向坚定;志向坚定才能够镇静不躁;镇静不躁才能够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才能够思虑周祥;思虑周祥才能够有所收获。”
一口气说完,我停住了,抬着脸去看他的神色。
但是颜太傅似乎对我的话并不满意,他面上的笑容减了减,却又不失和蔼的对着我道:“那么,大长公主明白了自己的志向了么?”
颜太傅的话语很轻,可落在我的耳畔却如重锤一般,让我陷入了迷茫。
志向?我能有什么志向呢?此生,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守住赵家的江山,然而,现在的江山是赵宁佑守着了,除了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助他,我还能有什么志向呢?
于是,我垂着眼,盯着面前那厚实的书本,轻声道:“太傅说什么,学生不明白。”
“大长公主天资聪慧,同您的母后孝元后一样,冰雪聪明,心思玲珑剔透,怎么会不明白老臣的话呢?”并没有被我的话糊弄过去,颜太傅依旧笑着开口。
我抬起头,故作痴傻的看着他,蹙起了眉头,仿佛在用力思考他的话语。
“大长公主懂得藏拙是好事,可宝玉即使被顽石包裹,终有一天还是会显露出来!”颜太傅说着,捧着手中的书本,站起了身来。
我仰着脸佯装懵懂的看着他,心中却在暗暗惊到,母后说的没错,太学殿的颜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荣经三朝,不结党不营私,只守着太学一殿,做了三朝的太傅,教育皇室宗族,说是痴傻,也却是看得最透彻。
权倾朝野又如何,树大枝高,到处虎视眈眈,各路人士都想着怎么去掰倒一番。
位于朝堂之上,却能脱俗世外,闲云野鹤一般,这才高人。
然而,此刻却不是敬佩的时候,我也跟着站起了身来,全身充满了警惕,心中却在盘算着这颜行知到底是哪路的人马。
“长公主莫要惊慌,老臣一向性情散漫,不问朝堂之事,只随心性而来,老臣只是爱怜公主之才,专为公主指点迷津而来!”
冷不丁,身边的颜太傅又开了口,我心中一惊,暗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我再怎么装也逃不过有五十年道行的文化老头。
猜着我所想,见我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颜太傅这才满意的笑出了声来,爽朗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格外的坦坦荡荡。
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下巴灰色的胡须也在轻微的颤动,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窗外那缱绻带着热度的光辉洒在了我们的身上,将颜太傅脸上那深浅不一的皱纹照得一清二楚,可他大笑的姿态就像一只昂着首的仙鹤,那般脱离世俗之气。
是的,这样一个人,我的确是敬重的,可作为一个被嘲讽的对象,我内心却是极其不满。
可颜太傅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到我的情绪,他停了笑,满脸慈祥的低下头看着我,“在太学殿,前前后后老臣教育过上百个宗室世家子弟,然而,让老臣印象最深刻的就属长公主您了。”
我抬起头,有些愣松得望着他这般爱怜的目光,这世界上,会用如此目光看我的,除了母后,再无第二人了。
“为什么?”我不解,仰着脸问他。
然而,颜太傅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夹着书本站在殿外,瞧见已经站起身来的阿桃的身影,笑着催促道:“长公主若想回去赶紧回去,若是被文博士瞧见了,又要拉您去练琴了!”
我这才恍过神,一听文博士的名字,立马吓得匆匆跑下台阶,直直奔向了阿桃的身边。
大概我此生与琴犯冲,第一次被文博士拉过去抚琴,便生生被琴弦划破了四个指头,然而文博士却道我学琴极有天赋,总想逮着我好好教习一番,之后,每每遇见文博士,我总要赶紧绕道而行。
“怎么今日这么久?”阿桃看着我过来,有些不安的询问道。
“太傅给我补习了功课!”我仰着头糯声回答。
阿桃却是有些心疼,“公主将来不用考状元,太傅将公主逼得太紧了!”
我笑了笑,任由她拉着我的手,离开太学殿的时候,我回了头,颜太傅还站在太学殿的大门口,身后是漆了红漆的朱红色的大门,他藏青色的臣服被映衬的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