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喜上眉梢说道:“你们一路风尘,辛苦啦!你物色的好汉张差,今在何处?”
“回禀娘娘,他在刘成的家中。”
郑国泰问道:“张差功夫如何?”
“回禀国舅爷,张差惯使一根枣木棍,功夫过人!”
郑贵妃说:“让东宫的侍卫韩本用到城外办事,将他调开,管保大功告成。”
郑国泰呵呵笑道:“这番张差行刺必然成功。”然后冲庞保说:“不过,为了给张差壮胆,你可以告诉他,我已经安排人在暗中相助!”
然后,郑贵妃和郑国泰向庞保进行了一番秘密的交代。
庞保得旨,立即离开西宫,急忙赶回刘成的私宅,将娘娘和国舅面谕之事,悄悄地告诉了刘成。二人商议已毕,庞保便把张差唤进密室之内说:“娘娘口谕:张差为朝廷立功的时机到了!事成之后,赐土地百亩,赏黄金百两,官封锦衣卫千户!你切不可辜负朝廷对你的信任与重用啊!”
张差一时愣住了,惊讶地问:“难道要小人去当刺客吗?”
庞保赞道:“你是个聪明人!”
张差疑惑不解地问:“郑娘娘与国舅爷大权在握,要杀个人,易如反掌,何必要派我去刺杀呢?”
刘成神秘地说:“此事绝密,决不可对外人言语。倘若娘娘和国舅爷运用权力可以将此人杀掉的话,还找你干什么?”
张差悄声问道:“娘娘要小人行刺何人?请公公明言!”
庞保神秘地说:“东宫太子朱常洛!”
张差闻言,惊得呆了,问道:“为何要刺杀皇太子?他有何罪?”
庞保只好直言相告,悄声说道:“好汉有所不知,只因万岁爷宠爱郑贵妃娘娘,曾在大高元殿设下密誓,要册立福王朱常洵为东宫太子。不料东林党人与朝廷众大臣多年坚持反对废长立幼,弄得万岁爷拖延了十五年。后来,拖不下去了,才无可奈何地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东宫太子,此乃权宜之计。今日,贵妃娘娘要实现万岁爷当年设下的密誓,册立福王为太子,必须将朱常洛刺杀。只要你遵照娘娘的旨意,前去东宫打死皇太子,你就立下拥戴大功,从此便可安享荣华富贵!”
张差本是小户出身,今日听闻受到神宗皇帝和郑贵妃的器重,激动不已。他认为自己如果可以扶助福王当上太子,自己将从此飞黄腾达。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不可错过!但他担心地问:“如果行刺失败,怎么办?”
庞保连忙安慰他说:“你尽管放心!娘娘已将东宫侍卫头目调出城办事去了,今日东宫,守卫空虚,你一定会马到成功!此事必须保密,一个人最合适。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万一失败了,也不要紧,郑娘娘与国舅爷已经安排人在附近暗中搭救于你,保你不死。事成之后,娘娘自有重赏重用!”
张差决心孤注一掷,他狠狠地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一旦行刺成功,你们不可食言。”
庞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如果小人失败被擒,我该怎么办?”
庞保说:“万一被擒,你就撒酒疯,只可说柴被烧,特来皇宫告御状,切切不可说出打杀太子之事,更不能讲出娘娘和国舅爷!那时,娘娘自然会设计搭救你!切记!切记!”
庞保和刘成当即设宴,为张差饯行。
三人直喝到黄昏时分,张差已喝了个八分醉。庞保、刘成看看天色已暗,就给张差换上一身短衣窄裤。张差酒足饭饱,气壮如牛,手持枣木棍,跟着庞保和刘成,从厚载门混进了皇宫,偷偷赶到东宫慈庆宫附近,躲藏起来。庞保用手指着前方说:“前面就是东宫。我们早已探明,今日东宫只有几名年老的侍卫。好汉你力大无穷,只管放心打进去,见一个,打杀一个,一棍打死了太子爷,你就立了大功啦!”
刘成从旁打气说:“待会儿便有都头儿前来接应!”张差乘着酒意,提起枣木棍,一阵疯跑,冲进东宫。
进入大门之后,收住脚步,定睛观看,宫门内果然寂静无人,守卫空虚,不觉心中大喜。他放开脚步,向二门走去,用手敲开两扇门。有人问道:“你是何人?到东宫何干?”张差睁大双眼,看见右边走来一个苍老太监,他也不答话,迎上去举棍就打。那个老太监“哎哟”一声惨叫,被打倒在地。
张差头也不回,直往正殿黄门冲去,左边有个小太监急得大声疾呼:“来人呀!有刺客!”
霎时间,从两厢平房里,冲出七八个青壮太监,围了上来,人人大叫:“捉刺客!”
张差将枣木棍舞得虎虎生风,打伤了好几个太监。
危急时刻,东宫侍卫韩本用从城外赶回。他大喝一声:“大胆刺客,居然敢夜闯东宫,行刺太子!大爷在此,你还不束手就擒!”他声如洪钟,盛气凌人,让张差不由得心怯了三分,酒也醒了大半。
张差鼓足勇气,握棍喝道:“此事与你无关!”说罢,就要冲进正殿。
众侍卫见韩本用来到,个个胆壮起来,一拥而上,将张差打倒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
朱常洛此时才出现在院中,他吩咐韩本用将张差押到紫禁城东华门,交给锦衣卫将军朱雄,然后去乾清宫向神宗皇帝奏报。
神宗皇帝听罢韩本用的奏报,大惊失色地说:“刺客捉到了吗?”
韩本用回奏:“启禀万岁,奴才办完西宫娘娘差遣之事,连夜赶回东宫,正遇刺客行刺,我带领众侍卫已经将刺客擒拿归案,送交朱雄将军关押在东华门,听候圣旨发落。苍天保佑,太子千岁安然无恙!”
皇帝闻奏,松了口气说:“你忠勇可嘉,有功于社稷。朕加封你为锦衣卫将军,从此给东宫多派侍卫,归你统领。”
韩本用叩头谢恩,又问:“但不知刺客如何发落?”
朱翊钧降旨道:“将刺客交付巡皇城御史刘廷元审讯!”
“遵旨!”
刺客张差被擒之后,庞保急忙返回西宫禀报。
郑贵妃闻言大惊,连夜叫郑国泰进宫商议。国舅爷也吓得额头冒汗,“张差如果讲出实情,会给我们兄妹招来大祸。蓟州衙门,已打点妥当。只是刘御史和三法司还需要打点!”
郑贵妃忧虑地说:“往日闻听你和巡皇城御史刘廷元极为亲善,是否可以拜托他去打点三法司?”
“娘娘圣明。”
“好!我这里有黄金千两,你拿去交给刘御史,请他去三法司打点,将刺客定个酒醉疯癫之罪,切切不可株连他人!”
“谨遵娘娘吩咐。”郑国泰捧着黄金走了几步,又折回身来,悄悄问道,“那个张差,如何处置呢?”
郑贵妃紧皱眉头说:
“杀人灭口为上。”
“遵旨。”
巡皇城御史刘廷元,为人狡诈,得到郑国泰送来的八百两黄金后,满口答应遵照郑贵妃的吩咐办事。刘廷元装模作样升了堂,喊喝一声:“带刺客!”
只见张差披枷戴锁,上堂跪倒。
刘廷元有意卖人情,“依律当打你四十大板,本官念你身负重伤,暂且免去。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快快从实招来!”
张差照事先的嘱咐装疯卖傻地说:“小人姓张名差,小名五儿,乃蓟州人氏,系张天师差来看守玉皇殿之神将也!”
刘御史见张差装疯,也做戏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呔!你语无伦次,难道疯了吗?”
他板起面孔,厉声喝道:“来人!把酒醉疯汉张差,押下去!”退堂以后,刘廷元在书房里挖空心思,起草交差的奏折。他写道:“醉汉张差,蓟州人氏,语似疯癫,貌实狡猾,审讯之中,信口胡言,什么道士武士,什么玉帝讨封,均无切实口供,依法应交刑部审讯!”写毕,刘御史细读一遍,心中暗想:我说他语似疯癫,又说他貌实狡猾,站在十字路口。今日无事,可以交给刑部去审。明日有事,也找不到老夫的头上来。嘿嘿!国舅爷只送来黄金八百两,我何不暗吞四百两,只拿四百两去刑部打点人情呢?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吃定黄金四百两,岂不美哉?
朱翊钧阅罢御史刘廷元的奏折,看不出此案与西宫有何干系,龙心暗喜,当即降旨,命刑部审讯。
刑部郎中杨士相和员外赵会桢,暗中各得黄金二百两,心中暗喜。他们相信太子将废,福王将立,就想与刘廷元一般敷衍了事。二人暗中议定,只走过场,不接触实质性案情,才击鼓升堂,装作审讯。
杨士相一拍惊堂木,喝道:“酒醉疯汉张差,为何梃击东宫?快快从实招来!”
张差不知官场内情,以为刑部执法如山,不徇私情。他既不敢装疯,也不敢招供,只好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地说:“小人以砍柴卖薪为生,辛辛苦苦地砍满了一屋子柴,不料给小太监李自强和李万仓一把火烧了!我扭住他们去州府衙门告状,竟给轰出衙门!小人冤枉,进京告御状来了!”
赵会桢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进京告御状,为何闯进东宫去了?”
张差又支支吾吾地说:“小人在路上碰见两个好人。他们叫我用枣木棍代替状纸,给我指明入宫之路,小人也就糊里糊涂地闯进了东宫!”
杨士相和赵会桢听罢供词,互递眼色,都晓得不能再审下去了。如果再审,必然要露马脚。二人心照不宣,连忙吩咐衙役将醉汉张差押进刑部监狱。
退堂以后,杨士相和赵会桢秘密商议,要草草了结此案。他们写出了舍车保帅的奏本,道:“醉汉张差,蓟州人氏,以卖柴为生。由于柴禾被人焚烧,去州府衙门告状,竟被逐出衙门。他就进京告御状来了。该犯酒醉疯癫,手持枣木棍闯进东宫,打伤太监。按照刑律规定,手持凶器潜入宫门者,该判斩首,加之打伤太监,罪加一等,特判处斩立决。”
他们将奏本交给主持刑部工作的侍郎张问达,请其代为转奏。
张问达是东林党人,本来就对这个奏本持怀疑态度,与刑部主事王之寀(也是东林党人)秘密商议,将此奏本宣扬出去,让文武百官知道,为东宫太子出气。
这个奏本一公开,一石激起千层浪,文武百官尤其是东林党人愤慨不已,纷纷上疏,说张差梃击东宫,必然受人指使,倘若只杀张差一人,岂不包庇了幕后元凶?“斩立决”之奏请,意在杀人灭口。刑部无视国法,皇上切不可准奏。有的奏疏还说,定要严究幕后元凶,才能平臣民之愤,安社稷之本!朝廷内外,纷纷说幕后元凶就是郑贵妃和郑国舅,一时间直闹得满城风雨。
新任首辅方从哲本是郑贵妃一党的人,他本想袒护西宫,赞同杨士相和赵会桢的奏本,但又因自己新上任不久,不敢犯众怒,只好暂时保持沉默,对这两种不同意见的奏折,既不敢进呈御览,又不敢留中不发,便悄悄地看风使舵,暗中拖延时间。
很快郑贵妃就得知一切,她急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思来想去,只好屈膝哀求朱翊钧出面辟谣。
朱翊钧闻奏,既不敢相信奏论之所指,但又没有证据否定,只好拖延以稳定局势,并吩咐司礼监传谕刑部,对张差要严加看管,不许同外界接触,免生枝节。
刑部主事王之寀,昔日当过知县,一贯秉公办案,懂得犯罪心理学,审案经验丰富。他知道要揪出幕后元凶,阻力很大。他决定在不公开审讯的情况下,从刺客张差身上查出幕后元凶。
为了破案,王之寀主动向刑部侍郎张问达讨到兼管牢饭的差事,情愿屈身去当提牢。给犯人送饭之前,王之寀暗中命狱卒对张差加以杖刑,让其皮肉受苦。给犯人送饭之时,王之寀故意将张差的饭留在最后,让他感到饥饿难忍。张差受杖以后,看见别的犯人都在吃饭,而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不觉馋得口水直流。
此时,王之寀才领着狱卒和书吏,来到张差面前。张差急忙伸出端了许久的饭碗,要求盛饭。王之寀使个眼色,狱卒立刻把饭桶提到一边去了。王之寀瞪了张差一会儿,喝道:“你在公堂之上,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欺骗朝廷,已然罪上加罪了,此刻你若不招出梃击东宫之实情,本官就不给你饭吃!”
张差挨了打,体力不支,加上饥饿难当,十分疲软。他眼看可以吃到嘴的饭被提到一边去了,心急火燎,又见提牢要他招供,不免心慌意乱,便语无伦次地说:“小人是来告御状的。大人要我招什么?你们打死小人吧!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挨了打,还不给饭吃?想当时,酒肉招待……”王之寀知道快要打开缺口了,又对狱卒使了个眼色。只见一个狱卒把饭桶提到张差面前,两个狱卒把张差紧紧夹住,按下头去,让他看到米饭,闻到菜香。王之寀捋须笑道:“看见了吗?好香的饭菜!当时用酒肉招待你的人,要杀你灭口,决不会救你了!你若能招出实情,本官就给你饭吃,你已被人利用,如果仍然不招,就饿死你!”
张差刚挨了板子,饥饿难忍,又想到自从进入刑部监狱后,就从没有见过有人前来相救,感到非常气愤,不如招了算了。于是他说:“郑贵妃娘娘信佛行善,差遣两个公公到黄花山修建玉皇殿和铁瓦殿,立窑烧砖瓦。小人砍柴卖给砖瓦窑,挣口饭吃。可恨两个小太监放火烧了我的柴,可恨衙门将我驱逐出境。姐夫叫我跟着两个公公进京,为朝廷立功,干一番事业。两个公公许我事成之后,得土地百亩。进京以后,我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喝酒吃肉。我醉了,两个公公叫我拿根枣木棍去闯东宫,见一个,打杀一个,打死太子爷,他们会救我!两个公公将我带到东宫,叫我打进去,有都头儿接应。我闯进大门,不见人影。我闯进二门,打翻了一个老公公。两边跑出七八个太监围上来,我挥棍乱打,伤了几个。最后,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他武艺高强,才将小人擒住。我招了,快拿饭来吃!”
张差的口供,早被书吏记录下来。
王之寀看过口供,吩咐张差画押,又说:“你姐夫姓甚名谁?那座大宅子坐落何处?两个公公又是何许人也?”
张差招了又后悔,又装起疯来。他不回答问题,却东拉西扯地说:“你问我叫什么?家住何方?东宫太子,福大命大!如此说来,铁棍金棍皆不中用,何况一根枣木棍呢?”
王之寀认为,张差所供已有线索,只需再查下去,便可水落石出了,不必在这里纠缠。他冷笑一声,警告张差说:“你休要装疯卖傻,蒙混过关!你休想有人救你,包庇元凶!你方才所招口供早已露了马脚。今日暂且让你吃饭,明日到了公堂之上,你若不老实招供,小心大刑伺候!”
当夜,王之寀根据张差的供词,写出了揭帖,拟交给刑部侍郎张问达转奏皇上。他写道:“刺客张差,不疯不傻,不癫不狂,有心有胆,着实狡诈。臣断其饮食,供词方露马脚。乞请皇上亲御文华殿,举行朝审,或者交由三法司进行会审,定可审出详情,揪出幕后元凶。臣相信梃击东宫大案,自有一日可大白于天下!伏乞圣裁!”
张问达阅罢,赞叹不已。他把王之寀写的揭帖与张差的供词,一并进呈御览。
朱翊钧阅罢此疏,甚感左右为难,又拿出惯用手段,留中不发,意在袒护郑贵妃。只因王之寀的揭帖和张差的供词,早已由张问达传扬出去了,故而百官追问梃击案之奏章又像雪片般飞到皇帝的龙案之上来了。
其中,有些东林党人的奏章,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郑贵妃与郑国舅。郑氏兄妹闻此信息,极为惶恐不安,派人四处解释。
蓟州知州戚延龄,忠实执行郑贵妃之口谕,及时写了回文,奏道:“郑贵妃娘娘在黄花山修建玉皇殿和铁瓦殿,派内侍设窑烧砖瓦,众百姓把柴卖到窑上,甚能获利。张差抢着去做生意,与小太监发生口角。小太监为泄私愤,放了一把火,将张差满满一屋子柴,烧个干净。因而,张差急得发疯,便手持枣木棍,进京告御状去了。此情属实,伏请圣裁。”这个回文,与巡皇城御史刘廷元、刑部杨士相和赵会桢审讯之结论,完全符合。他们甚感快乐,就理直气壮地说:“张差实属疯癫,可以定案了!”
东林党人王之寀怀疑知州戚延龄受了贿赂,事先与郑党串通一气,有意欺骗朝廷。他挺身而出,坚持己见,又要求张问达转奏皇上。他固执地说道:“梃击东宫大案,事关社稷安危。元凶不在民间,却在萧墙之内,危险极大,切不可马虎结案。刑部应奏明皇上,将此大案交给三法司与九卿科道会审!”张问达深表赞同,立刻进宫,面奏朱翊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