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停顿了一下,钟子忱说道:“至于说起高竟文,高竟文哪里是你舒成铭的对手?他的失败首先就在于他不会看人,不会识人,不会用人。你在这方面的的确确强他多多。尤其是你用上了尤经纶那样的大智囊、大军师,武夫一个的高竟文就更不是你的对手了。”紧接着,他把话锋一转,“不过呢,你也应该记得,高竟文在1966年我们局运动刚开始的时候靠的也是这个尤经纶,还有比尤某人更滑溜的乐光宗,把视他二人为股肱的白正威给整下台去的!后来姓尤的再一次改换门庭,投到了你这位很会识人、很能用人的舒成铭大人的门下,再一次对同样于他尤某人有恩的高竟文狠狠地反戈一击。不客气地说,尤经纶的那几下子只有你老舒才欣赏,才当成宝贝蛋。他的那支笔,也只有你老舒才视为利器。在正直的领导人眼里他连半枚银元都不值,谁也不会到你的手上去争他、去抢他!”
钟子忱克制不住愤怒的情绪,继续说:“回头再说邴望兴这一只更加值不了几文钱的癞皮狗。你舒大人要重用他、提拔他。如果是倒回去百年在封建或半封建时代,提到你舒大人的府上去,你爱怎么使用,想怎么提拔,都不会有人说半个不字。可是,现在你是要把他提拔起来担当我们中国共产党的人民政权的县级干部,掌管我们劲川市公安局的机保、文保、经保等内部保卫大权的内保支队支队长,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市局机关老干警中吃过邴望兴苦头的,晓得他的底细而良心又没有被狗吃掉的,是有话要说的!我姓钟的虽然并没有遭受过他邴某人的直接残害,但也还是要说上几句!”
此刻,车外马路两边的电线杆、一排排白杨树向车后飞驰而去。车内,只听到钟子忱一个人的说话声。赵沧海专心地听着,舒成铭无法申辩。钟子忱接着说,“在这次灾难性的大动乱中,全国几亿人都被卷了进去。劲川市原市委书记处书记阎广闻带领一批领导干部支持和操纵市红造总。不久,他又在红造总里边大搞分裂活动。拉拢一帮人打出砸烂旧市委,保卫阎革干的旗子。另一帮人针锋相对,喊出了打垮阎罗殿,揪出大黑手的口号。以阎广闻为首的一批市级和县级领导干部分别被烂、垮两派赐予了漂亮的革命领导干部桂冠,分别进了这两派的保险箱,谁还敢再去捋他们的虎须?于是,两派斗争的矛头,理所当然地全都不是所谓的走资派,而是拒不就范的领导干部和广大的一般干部、工农群众了。”
接下来,他说到了本单位,“在我们劲川的公安大院,有那么几个人表演得太充分了,也太恶劣了!有的哪一派得势就戴那一派的袖标,而且尽干坏事,把老战友、老同事往绝路逼,往死里整,去换一顶左派的帽子。还有的更狡猾、更毒辣,并不明目张胆地换戴袖标,而是不断地变换观点、变换脸相。这两种人能说他是哪一派?我说他们哪一派都不能算,而是不折不扣的两面派。邴望兴就是频换袖标的那一类型的突出代表。你舒大局长视为珍宝的尤经纶则是只变换观点不换戴袖标,躲在暗处偷偷摸摸摇着鹅毛扇,成为公检法红造司洪宽一伙的秘密鹰犬!至于尤经纶的事情,可以暂且放到一边去。”
“我平生最看不起的人就是两面三刀搞诡计的人,小钟,你再把邴望兴的情况说具体点。”半天没有吭声的赵书记插话了。
钟子忱咬了咬牙,狠压了一下火气说道:“那个不停地换戴袖标的邴望兴。在一夜之间,随刘立公、阴启贤、钟自聪等人,领着化工总厂敢死队、反帝中学火箭炮的暴徒,血洗了我们公安大院,打伤了张安、李定、杨昌元等一大批不肯随风乱倒,不肯换戴他们的袖标,不肯向他们低头请罪,不肯到他们跟前摇尾乞怜的普通干警。就连几个女同志他们都不放过,也被打得遍体鳞伤。打人者有罪、有错,受到了人们的谴责和清算。而像二鬼子般的带路者、指认者就有功了?就该受到奖赏?邴望兴这条反复无常、胡乱咬人的癞皮疯狗,你舒大局长和尤经纶却一直把他当成宝贝当成心腹这是为什么?现在市局的二级班子调整,你们要把受到他们残酷毒打,后来又遭到某些人卑鄙陷害的杨昌元们给拉下来。而要把双手沾着杨昌元等人的鲜血,比老杨的年纪还大一些的邴望兴继续地用下去,还要把他提拔为副县级领导干部。请问你舒大局长,你们到底是根据什么样的标准决定干部的去留升降?又是根据什么样的条件选人用人?你们究竟想把劲川市的公安干部队伍,给改造成一个什么样子呀?”
舒成铭被钟子忱那杆“红缨枪”,一阵狂风暴雨似的进攻,给弄得眼花缭乱,满面通红。此刻,他说起话来大异于平常地结巴了起来:“啊,小、小钟,你、你刚才说的这、这些情况,这些情况,我,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知道哇?”
“哼——你舒大领导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那时候你呆在遥远的雅远县山沟里,你们县局和下边乡镇整过你的人,斗过你的人,游过你的人,打过你的人,你一个个都牢记在心里头。你在进了三结合的县革委会以后,对那些家伙一个都没有轻放、轻饶。可我们市局机关大院里还有市内各个基层派出所,被打了那么多的人你就一个也不知道吗?”
“不不不。我知道,我知道你小钟同志受了很大的摧残。还有、还有高竟文、汪浩波、贾渊博等同志都差点儿被整死了。”舒成铭连忙说。
“说你一个都不知道,也确实的是冤枉了你。其实说到底,你是听而不闻!因为,这些被人家整得九死一生的干警,差不多都远离你而去。舒老领导你想过没有,这都是为什么呀?因为你自从大权在握,就权欲熏了心,被尤经纶那样的卑鄙小人当成了大树、大旗、大靠山。尤经纶当然清楚,与他一丘之貉、同侍一主的邴望兴们那些肮脏见不得光亮的玩意儿,他能够告诉你吗?因此好些事情,好些全局大多数干警众所周知的事情,你老舒就不、知、道了!你不知道也就算了吧,可是,你们却接过别人残害广大干警的衣钵,要把我们的同志一个个再继续往死里整。连死保你和尤经纶过关的军代表沈本良你们也不放过!”
在赵书记面前,为了扭转这种被动的局面,舒成铭反驳道:“不管你小钟说上天去,他沈本良动用军车从事长途贩运搞投机倒把就没有错误?就不应该追究?”
钟子忱有点不屑地回击他:“你这是在偷换概念!谁也没有说沈本良同志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误。但是,事先他请示过你这位兼任市武警支队的第一政委,事后又给你这位直接分管武警科的市公安局长送了贩运回来的东西。算起错误来,你老舒比他老沈的错误小不了多少。可你却利用职务之便非要把他整出去不可,而且还是几重处分一齐下!”
老舒辩解道:“处分他是市委决定的,难道说市委也错了?”
钟子忱顶了一句:“后来撤销他的处分也是市委决定的!”
正在唇枪舌剑之时,小车突然颠簸起来,一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待小车正常快速行驶之后,钟子忱忍不住又继续起刚才的话题:“市局机关这两年被你们整过的其他人,哪一个身上没有邴望兴带领他主子的打手们、火箭炮兵和敢死队员中的社会渣滓们所留下的累累伤痕?现在,你又要把和你一样挨过别人整、受过别人打的杨昌元们,一个个堂而皇之地给整下去;把邴望兴那样的打人凶手和帮凶、走狗继续用起来,还要提起来当我们公安部门的县级领导干部。请问舒成铭同志!你,究竟代表了谁的利益;你,究竟是哪一个党的党委书记啊!?”
“哼!”一直静听着双方唇枪舌剑而未动声色的赵沧海,忽然忍不住地发怒了。他“啪”的一巴掌拍在前排座的靠背上面,差点儿击到了舒成铭的脑瓜子上。只听老赵咬牙切齿地说,“我在当班长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家伙拖枪逃跑要去投敌。我追了几里路赶上了他,命令他随我归队。他狗日的反倒举起枪来准备和我拼命,我赶上几步几刺刀就把他给捅了。这种变节投敌的坏家伙,是我们最不能容忍的。撤、撤、撤,回去就给我把他撤下来!”他越说越来气,竟然极其罕见地带出了一句骂人的粗话,“个王八羔子,还想当我们共产党的县级领导干部?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去吧!”他像是略微地出了一点怒气,平下了一些情绪,放低了一点声音接着说,“在这次运动中,我们的干部群众死了那么多,伤的就更多了。这其中,有不少就是那些为虎作伥的坏家伙给造下的孽。我们这些个侥幸地活过来的人,而且手上有了一点儿权的人,可不能做出愧对死者伤者,愧对他们家属子女,愧对广大干部群众的事情来!”
舒成铭慌忙点头说:“对对对,赵书记的意见很对!对我们的教育很深刻!”
赵沧海的气似乎还未消:“这种人根本就不能留在公检法机关,开完会回来就立刻把他给调出去!”
“调出去,一定调出去!”老舒又赶快边点头边答应,然后又试探着问,“只不过,把他往哪儿调呢?五十多岁的人了,怕是没有单位肯接收呀。”
“市民政局收容人员遣送站不是正缺人吗?叫他去看管被收容的盲流去!”
“噢,对对对,就把他调到遣送站去。”
此时,赵沧海的气似乎消得差不多了:“还有,老舒你记住。杨昌元同志这一次不能下,让他到内保支队去当支队长而不是副支队长。小钟只挂预审监管支队的政委衔,是便于他协调和处理一些三家有争议的案件,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政法办的日常工作上。现在,老杨也调出了预审。我看,嗯……就让张安当预审监管支队的支队长吧,也是副县级的支队长。”接着,他问道,“我听说,这个张安同志可是60年代初的正牌子中专毕业生?”
“是的,他是60年代初省电信学校毕业的。”
“我们政法部门有个同志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没有交给他重担子怎么就晓得他挑不动?这句话我看有道理。真正靠得住而又符合提拔条件的干部,就是要给他压重担子,就是要破格提拔、大胆使用。看准了选对了,大多数干部群众通得过就行,不要理会有人说三道四挑毛病。听到蝲姑子叫,就不种庄稼了?”
“好的,好的。”舒成铭连连点着头。
赵沧海接下去所说的,与这一次提拔副县级干部的事情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还有一件事情。局里和法检两家有不少干警向我反映,那个红造司的副司令兼武斗队长刘立公当年可是嚣张得很哩。他直接指挥还亲自动手打伤、打残了我们不少的干警。是谁把他留下来的?这么多年了又为什么还留在市局?老舒你给说说看,刘狗子破过几件案子?我听说,他一件像样的案子都没有破过!”
“这个,这个。”刚转回头去的舒成铭听见赵书记发问,赶快又车过脑壳,赶忙回答赵沧海的问话说,“把刘立公留下来,是军管会决定的。后来,老高也没有把他清出去。这几年没有发现他有什么新的问题,我也就,也就维持现状了。”
赵沧海当然不满意舒成铭的如此解释,他语气相当严肃地说道:“过去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老舒你想想,被打的和打人的长期在一起共事能够把事情办好吗?尤其是办案子,那些凶残的打手能跟我们一条心吗?这一次再也不能拖了,回去以后就马上请他走人!”
舒成铭赶紧点头答应:“好的,好的。回去就把他调走,回去就把他调走。公检法红色造反司令部的那些头头确实是靠不住,也确实是用不得!”
赵沧海不能苟同地纠正他的话:“事情不能一概而论。那时候,哪个群众组织都是打着革命的旗号,用的是所谓马列主义的理论,喊着誓死保卫的口号。尤其是1967年所谓的一月夺权以后,更加有违运动开始时的初衷。他们打倒一切,全面内战。把原来提出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四大上升为一大,就是大打出手!搞成了名副其实的武化大动乱,全面大破坏。我们劲川的烂派和垮派,他们斗争的矛头都不是走资派,而是指向了广大的干部、群众。他们疯狂地打击拥护共产党的群众,砸坏社会主义的大厦,抢夺无产阶级的政权!这个本来就不该搞的运动,既然已经搞过了就应该实事求是地理智地去对待它。”
舒成铭连连点头说:“啊,对对对。要正确对待,要理智对待。”
赵沧海接下来谈到了具体的人:“对于像刘立公那样做了许多坏事的人当然不能再重用了,更不能把他们继续留在公安政法机关。还有一些人只是参加了群众组织甚至当过头头,但是并没有做过大的坏事就不能把他们给统统打入另册。开始当过他们司令的徐一健这些年来一直表现不错,也没有揭发出他有什么大的错误。应该说,他也是一个受害者。这一次在侦破抢枪的大案中他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为什么只给他们那个队记集体功?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个人大奖?又为什么不能提拔,不能重用他?这公平吗?我看哪,有些同志形而上学的观点太根深蒂固了,值得好好地研究研究哩。我的意见,让徐一健暂时当劲港区分局的副局长还兼刑侦大队长。以后把他调回市局刑侦支队,接替快要到站的老队长。”
赵书记的意见,终于堵住了舒、尤他们准备由施立言接替老队长的打算。老舒当即心想:老尤迫不及待地给小施许的愿这下可落空了,不知道他怎么去给人家解释哩。可是,他心里是那样想,可嘴里边还得连连说:“好的,好的。按赵书记的指示办,坚决按赵书记的指示办。”
从省里开会回来的第二天,副书记舒成铭就到市政法委机关来主持日常工作。还没等大家对他表示欢迎,他倒抢先发话了。他一如平常笑眯眯地说:“今天,我们来商量三个问题。这第一个问题嘛,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们市政法委是全市政法各家的领导机关。首先,必须十分重视群众的来信来访。小裘啊,这几年的来信来访主要是涉及到哪些方面的问题呀?”
秘书裘二港连忙笑容可人地回答道:“报告舒书记。直接到我们办公室来上访的人一直不是很多。主要是来信每天都有,一天最少有好几件,有时一二十件。内容大多数是反映政法各家干部的情况,其中又以反映一些有可能提拔的干警的问题为主;再有就是对一些案件的处理不服上诉。”
老舒问:“都是怎么处理的?”
小裘还是脸不脱笑的连忙回答:“这几年都是由我过滤头一遍,张主任看第二遍。然后,张主任再择重要一点的呈给书记们处理。啊,我在每个信件的上面,都附上了一个内容摘要和处理的建议。”
舒成铭微笑着说:“这样处理也可以。以后程序上不变,只是把所有的来信都送给我看一看较好。”
满面春风荡漾的裘二港先看了看一脸寒霜薄铺的钟子忱,见到他微微地点了点脑袋,这才立即转向舒成铭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
老舒接着往下说:“下面再谈第二个问题。小裘,这几年的财务开支是怎么搞的?”
小裘笑眯眯地如实汇报说:“我刚调来时办公室只是搞一些信访接待工作,没有几多开销,更没有独立的财务部门。张主任来了以后,他叫我去市委办公室总务科领来五百元现金。差不多快用完了再拿单据去报销拿回来用。以前报销单都是由张主任审核签字。钟主任来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