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一上班,自以为功劳显赫且又吃了主持清账工作的局首长所给的“定心丸”,决心坚持到底的光杆子清账组长施立言骑上自行车直朝市看守所奔去。
临近市看守所的大门,施组长那万丈豪情消退得所剩无几。因为,他即将要与之交锋的那两位,都是这一场长达二十几个月的清账战斗以来所遇到的最不好对付而又必须去面对的角色。尤其是那个一张不怒而威的浓眉高鼻长方脸的老家伙,整个局里从上到下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哎,说不定施某人要在这场最后的攻坚战中,被碰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哩。
站在楼梯脚边,施立言重重地作了一次深呼吸,以稳定一下那很有些慌乱的情绪。忽然间,他想起自己毕竟是在部队的大学校里被培养过多年,又是在改造旧公检法的战斗中进行过冲锋的,怎么能够在那两个十多年前曾被改造的对象面前显得太过胆怯?想到这里,他抻了抻衣摆,正了正警帽。紧接着,他腰一挺、头一昂,“登登登”甩开大步直往那楼上冲,一头冲进了钟子忱的办公室。
全身警装,精神焕发但透出些许胆怯神色的施立言,朝着原本矮自己半头,如今腰不直、背微驼的钟子忱来了一个相当标准的军礼。他口齿清楚地报告说:“报告老领导。老兵施立言,前来报到!”
“啊——”正埋头专心看着案卷的钟子忱,抬起头来,见这个又神气起来了的大个子进了门,只得尽量摆出客气的样子说,“是施大组长呀。你这个大忙人,今天到我们七科山坳里边视察来了?怎么不让你们办公室事先给通知一声,我们好列队迎接呀?你,请坐吧。”
施立言连忙话里有话地说:“看你老领导这话说的。你钟科长可是我们全劲川市政法战线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光是你这个第七科,就是整个劲川市公安局,都是你当年领头打下来的天下。全局上下,以及整个市直机关,整个劲川城乡,谁还不知道你这一杆威风八面、功勋卓着的红缨枪呀?”
见他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不像话。心中充斥厌恶之感的钟子忱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施立言同志!你这是干什么呀?是专程到我们七科来,为我姓钟的吹喇叭抬轿子吗?我钟某人受当不起!”
“啊,啊。”遭到当头棒喝,施立言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竟然还能自找台阶从容下。他仍然笑嘻嘻地说下去,“老领导,看你这话说的。我小施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我是从内心里佩服你、敬重你钟科长的啊。在你钟科长的面前,年纪再大我施立言也只能算是个后来晚辈。刚才你科长同志抬举我,说我是到七科来视察的。老领导,我一个普通的老兵岂敢用得上这么吓人的两个字?平日里瞎忙我没有来给你老领导问好、请安,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今天,我可是专程来向你老领导汇报工作的。”
本来就不太善于客套的钟子忱,很不愿意与这个身高体壮的退伍老兵周旋下去。于是,他无半点笑意地口气一整,淡淡地说:“好了、好了。手握局领导尚方宝剑的施组长,有什么事情要我们七科办的你尽管吩咐。”
根本不是“红缨枪”对手的施立言,巴不得少与之交锋赶快办那正经事。他赶紧说:“报告老领导,我们清账小组根据市局党委的安排……”
“不——对!”钟子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施立言的话,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接着又说,“你是根据一、两个局领导的指示在行事吧?”
“啊——?”施立言很快从惊愕中转过弯来,“对,对对对。是根据局首长的安排,我们清账小组对局里各科、室、队的财务账目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查。搞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搞得差不多了。在这中间虽然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可是真正搛得上筷子的并不多。一些小毛、小病,发现了,指出来,加以改进,也算是防微杜渐吧。在这方面你,老领导是大内行,我老施是班门弄斧了。”
对于施立言侃侃而谈的话,钟子忱听起来很有点儿不舒服。可是,也懒得再去刺激他。然而,又总不能老是“只进不出”。于是,他就在话里边稍微地加进了一点儿辛辣作料:“老施你果然比以前长进了不少,真的,我这可是实话实说。我这个人臭名在外,不会把好听的话廉价地送给别人,也不会拐起弯来说话,更不会蒙着眼睛说瞎话。按照局里某些领导人的布置,现在大概是轮到我们七科了吧。老施你说吧,是要查我们科里的账,还是要查下面三所的账?还是四家的账都要查?依我说呀,干脆你都查一查。查过了之后哩,大家都放心,免得有些人疑神疑鬼睡不好觉。”
施立言怎么敢接“红缨枪”的招?他故作诚恳地说:“其实呢,有你钟科长在这里坐镇把关,科里、所里四家都不可能有什么大问题。对于你这位遇事都认真的老领导,谁还不放心啊!尤其是科里的账,就更没有必要查得。谁要查,那是饭吃多了撑的,没有事找事。下边的三个所,也没有多少账好查的。我想,只是把看守所这几年的财务账目拿出来过过目,走走过场,免得旁人说我施立言……偏心。”
他本来要说“胆怯”两个字的,觉得太过示弱,稍一迟疑,就换出了这么两个不伦不类的字儿来。他接着问道:“钟科长,你说呢?你叫查,我就去查一查。你说没有那个必要,我也好免去这一道手脚。”
对于舒、尤们这一次有意歪曲局党委所作的决定,拉大网似的在全局大查账,钟子忱根本就不赞成。他认为是在忙时抽忙人,无目标地到处乱找整人的东西。其结果必然是劳民、误时、伤财、搞乱人心。至于这个查账组的组长施立言,充其量只不过是舒成铭、尤经纶们手上的一枚棋子儿,没有必要把他太当一回事。于是,老钟把头一点说,“老施,你查吧。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问题还怕别人查吗?有了问题,想躲也躲不脱呀!查,老施你尽管大胆地查。基建账要查,看守所的其他账也要查。查完了看守所的,拘役所、行政拘留所和科里的所有账,都要查一查。免得有人说我钟某人拿手电筒照人,只查前任的和别人的,不让查我自己的呀!”
施立言赶紧一脸笑地说:“只查一查看守所的基建账就行了。谢谢,谢谢老领导对我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钟子忱根本不理睬施某人的廉价恭维,仍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你看,是我把老陈喊上来你给他布置任务呢,还是你直接到所里找他去?我记得十几年前,你俩还在一个所里共过不短时间的事吧?大家都是老弟兄了,谁还不了解谁呀?我看啦,老施你还是移动一下大驾,直接到看守所找他去吧。免得他对你这位老战友,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他要是问起科里知道否,你就说是我请你直接去找他的。他要是没有问呢,你也就不要提这一句话。老施,你说呢?”
施立言一边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点头说:“也行,我找老陈去。”
施立言一出去,没有离坐椅的钟子忱又聚精会神地看桌子上摊开的一件苦于没有直接证据,一时难以移送到检察机关去的杀人案件。
这件案子是两个年轻人的恋爱关系破裂了,男的傅如旺又另外找了一个对象,女方觉得吃了亏越想越来气就老去找姓傅的纠缠。那一晚,夜深人静时,傅如旺把前女友引上了一幢七层高住宅楼的顶上,趁女的坐在护墙上没有防备,就冷不丁一把将她推下去摔死了。
次日上午,民警很快就找到了傅如旺。在前往派出所的途中,路过一个小巷子,他一下闪进去居然逃脱了,在外边躲了一整天。到第三天的早上他实在饿不过了,溜到亲戚家找吃的,并向亲戚说出了这件事情。在亲戚的劝导和陪同下,傅如旺到就近的派出所投了案。可是他的态度很不老实,对审讯人谎说是前女友在护墙上没有坐稳不慎掉下楼去的。经过再次审讯,他又交代是自己把她推下去的。案情不复杂,又是自动投案,结案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供词有反复,又没有其他的直接证据,若是移送检察院保不准姓傅的还会推翻原供。
这样一来,检察院怎么起诉?法院怎么判?起诉不了,判不了,就要退案补充侦查。到那时候,还怎么侦,怎么查?后遗症可就太大了。
就在钟子忱正为这起除了不稳定的被告口供,缺乏其他证据的案件大伤脑筋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争吵声。他静心一听,很快就分辨出那个大喉咙大嗓门的是看守所的陈胜发所长;另外一个小声小气的是代表局清账小组来查看守所基建账目的政治处“当红干事”施立言。老钟只得收起卷宗踱出门外,只见院子里那二位活似一对斗架的公鸡正怒目相对。
还有几个留所服短刑的人员,分散站在不多远处的墙角边,不声不响地看着“热闹”。
正在这时,陈胜发突然又张牙舞爪地发起了新一轮攻势:“你姓施的一伙儿在市局机关大院内大捞了两年多,连鸟毛也没有捞到一根。现在,又跑到我们看守所下耙子来了。我告诉你,想到我们这里来捞根把稻草去扎往上爬的梯子,也只会是空辛苦、白费力气一阵子。再说你施立言是一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来查我们看守所的账?”
今非昔比后台硬的施立言,成竹在胸,不紧不慢,显得十分文明地回着招:“你问我凭什么来查你们的账?一是局党委的布置安排,二是你们钟科长的点头同意。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给尤局长挂一个电话问问去,或者是你移动一下贵脚,上楼去问问你们钟科长。”
老陈的脾气也和钟科头一样是“犟牛”,犯起倔来没有几个人能够轻易治得住他。与他长时间共过事的施立言是应该知道的。
只见此时,陈胜发的双眼瞪得比牛的眼睛小不了几多,气呼呼地说:“你给我收起这一套吧!谁不知道你施立言?你从来就是拿根鸡毛当令箭,扯块虎皮当大旗!”
老钟扯动了一下嘴角,心想:这老兄平常不大爱学习,又好乱用成语形容词,把“拉大旗作虎皮”给说反了,又没有谁给他纠正。就是有人不知趣地帮他指出来,他还会给你一个下不来台哩。
此时,老陈毫无觉察地继续往下发挥起来:“现如今上头强调要保护野生动物了,老虎又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你寻不到虎皮,还要找一块猫皮来冒充。哼,就凭着那种唬小孩子的玩意儿,到处耀武扬威,到处吓唬老百姓!你姓施的吓唬得了别人,你还吓唬得了我陈胜发?笑话!”
说到这儿,老陈竟然翻起了陈年老账:“想当年,你小子仗着军管会李副主任的势,老是想方设法地要整治、批判、排挤我们留下来的老干警。派出所党支部选举,多数党员不投你的票,你还是赖着当上了书记。还亲自起草,亲自油印了一个派出所的第一号红头文件。可是到头来你还不是竹篮子打水,水井里边捞月亮?你姓施的连屌毛也没有捞着一根,白忙活了这么些年,眼下还不如我姓陈的哩。不管怎么样,我还混了一个小小的看守所长当当,总还算得上是有了个一张纸的玩意儿。尤其是在大冷的冬天里,还不至于光着头皮被寒风吹得刺骨痛。你施立言呢?李副主任抬举你进了军管会政工组,可是只封了你一个用放大镜都看不见的说话不响、放屁不臭的小小干事衔儿,你还吹自己起码是一个科级干部呢。混来混去,现如今混到了市公安局临时清账组的组长。连黑板上的粉笔字也算不上,只是尤苦瓜口头许的小头目一个。”
施立言刚要接腔:“我……”
翻过了旧账的陈胜发根本不让人家开口,他马上又说起了新事:“现如今,你攀上两棵好大、好粗的大树了,就想干出一点儿名堂来,好让主子们发一点儿慈悲给你也寻上一张纸,让你也尝尝一张纸干部的味道。靠上了尤经纶那个尖头寡细的大人物,还打起了局党委的令旗,你姓施的就能达到目的了?他尤苦瓜又怎么样?那一年他在学习班喊反动口号挨批斗的时候,我老陈上台去赏了他一耳光,他还不是硬挨了?现在想利用当副局长的职权来报复我,我姓陈的怕他个卵子!钟科长,钟科长……”这时,他老兄的口气,一下子不再那么横了,遣词造句也好像是经过了稍微的斟酌,“钟科长,他、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把我姓陈的怎么样。”
施立言的声音并没有提高几多,那话里边的刺倒是很不少。他阴阳怪气地回敬道:“知——道。你陈大所长,从来就天不怕地不怕,谁也怯你几分让你几步。连局长都没有放在你的眼睛里边,科长就更加不用说了。”
陈胜发全身心地投入到“鏖战”之中,无暇去注意观战者中都有谁与谁。他毫无顾忌地信口乱喊起来:“施立言。你莫拿局长、科长来压我。我、我陈某人虽说不进步,可是我不下作!”
施立言始终是一副不紧不慢、不愠不火的阴鸷调调:“不错,你陈大所长向来硬气,一身正气。”
可怜的陈胜发,误把人家的讽刺挖苦当成了恭维他的好话。反有点儿洋洋得意了:“你姓施的知道就好。我老陈不像你施立言,专门、专门吹牛拍马阿卵捧屁!”
好一个施立言,他肚子里边灌满了污浊气,嘴巴上却不冒一点火星儿:“哦?你说我施某人拍马屁?我现在又能拍哪一个呢?拍高竟文吧,高竟文已经调走了离远了。想拍也拍不到了,拍不上了哟。我就是有心想请他老人家喝酒,只怕是也请他不动了哩。”
施立言这后边的话,知情的人都知道是在含沙射影地挖苦陈胜发曾经请高竟文到看守所职工食堂和家里边喝过几次酒的事情。其实,在高竟文当政的时候,请他喝过酒的又何止一个陈胜发?高竟文为人不大拘小节,在吃喝的问题上太失检点。给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人们钻过不少空子,也留下了不少的话把。刘立公和邴望兴就利用这一点合伙坑害高竟文,使他落了一个全省通报批评的处分。
施立言这小子也太阴损了,钟子忱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很快想到:“是了。尤经纶他们这二十几个月来,费了那么大的劲彻底地清查全局的财务账目都是冲着高竟文去的,是想把脏水一盆一盆地朝老高的身上泼。可是,这毕竟是我们公安机关内部的矛盾啊。怎么能够当着外劳人员的面如此的互相“丢楦头”,这般地丢人现眼呢!”
钟子忱居高临下突然大声呵斥起来:“老陈,陈胜发,同志!你,给我住口!上来,马上给我上来!”
抬头看见竖眉瞪眼的钟科长在大发雷霆,陈胜发还怎么敢开口续战?他赶紧跑上二楼,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低头耷脑地进了钟子忱的办公室。
施立言呆愣了片刻,也硬着头皮尴尬地跟在老陈的后边进了那门。那意思是,虽然自己来头大不惧他钟某人。可也不能让姓陈的到他跟前来一个“恶人先告状”,惹得“红缨枪”冲自己大打出手也是够受的。
钟子忱在他们的后边进去,随手推上了门。他伸手指着陈胜发:“你老陈是越活越往转去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作为市看守所的所长,中共劲川市公安局第七科支委会的委员,吵嘴吵出那么个水平,当着外劳人员的面丢我们公安干警的脸,丢我们共产党员的脸!你老陈,是个老同志了,是个老党员了,组织纪律观念到哪里去了?市局领导叫查账,你为什么不给查?心里边有鬼吗?经济上有见不得人的问题吗?这账得查,马上叫会计配合施立言同志查!先查基建账,其他账查不查,怎么查,都按施组长的意见办。你老陈有什么不同意见,就冲我姓钟的来好了!有意见不能影响工作,不能拦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