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尊敬的舒局长,最尊敬的尤局长,尊敬的各位科长、各位分局长。”好一个“清账先锋”施立言,又像前些年在上雅湾派出所负责人的任上时,在自己“独创性”的“本所辖区公安工作大会”上似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地作起了大报告,“我受局党委常委和舒、尤二位首长的派遣和清账组的全体同志们一道,在舒局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尤局长的亲自指挥下,对市局武警科的沈本良副科长等人,私自动用武警部队的军车搞运输贩卖的严重问题,进行了认真细致、深入扎实的调查取证工作,历时长达五十九天。现在,我们已经圆满地完成了这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可以进行结案、处理了。下边,遵照舒、尤二位首长的重要指示,我就本案的全部情况向在坐的各位领导们作一个详细的汇报。由于本人水平有限,汇报中难免有错误、遗漏之处,恳请清账小组其他同志给以纠正、补充。不当之处,恳请舒局长、尤局长,还有各位科长、各位分局长同志们提出批评、予以指正。”
作过了还算“精彩”的开场白,施立言就认真而又详细地展示了他们近两个月来的“辉煌战果”。从他介绍的情况来看,可以称得上是证据确凿、无懈可击,谁都无法从这枚“鸡蛋”中挑出一块“骨头”来。
可是,预审科长钟子忱偏偏不识相,竟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横扫过一“枪”来。他在老施歇一口气的间隙,插问道:“沈本良同志动用武警部队车辆搞运输、贩卖的事情。请问,局领导事先知不知道?”
十来年的暗中较劲比试始终都落在下风根本就没有还过招的施立言,现在虽然有两个极其强硬的后台柱子给自己支撑着也还不敢出言去顶撞姓钟的。可是,对于他“节外生枝”的一问又不能够装做没有听见而置之不理。老施在脑子里打了一个转,接着就有点子气不壮地低声回答道:“这一点,我认为与本案无关,没有问沈本良他们。”
钟子忱意味深长地接着再问:“局领导事先是否知道与本案无关吗?请问施大组长,你认为什么事又与本案有关?怎样才算与本案有关?”
“这个、这个……”巧舌如簧的清账组长,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了。
直接分管办公室和武警科还兼任武警劲川市支队第一政委的舒成铭局长,满以为沈本良的问题已经查得铁板钉钉了,不怕别人节外生枝,更不怕这杆讨人厌的“红缨枪”挑起“战端”。他十分坦率地接过来回答钟子忱的提问:“这件事情,老沈对我说过。不过呢,他并没有说上级有关于军车不得从事营利性运输、贩卖等活动的规定。”
“啊,是这样。”钟子忱不动声色地一点头,再冲施立言,“请接着介绍。”
施立言感激地朝为自己“解围”的舒成铭局长谄媚地一笑,接着继续介绍说:“沈本良的第二个错误是集体私分花生、麻油等紧俏的农副产品,其中食用油还是凭票定量供应的国家统购统销物资。大家都知道,包括各级领导干部在内的城市居民每人每个月只有半斤油。沈本良他们每人一次就分了一二十斤麻油和四五十斤花生!他不仅主持同伙私分了,还给领导特别是给已经调出去了的原市局领导送了花生,还有麻油。”
施立言非常“艺术”地没有点出那些接受花生、麻油的领导者姓名,在场人一听就明白他有意“特别”提出来的“原市局领导”是谁。
待“账下先锋官”施立言介绍完案件的有关情况,“清账主帅”尤经纶副局长,紧接着亲自上阵了。老尤操着尖嗓子说:“下面,进行第二项议程。请各位科长、各位分局长,发表看法和提出意见,重点是对沈本良……同志如何处理的意见。”
坐得满满的中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看来谁也不愿意冒这个尖,去抢这个先。每个人的嘴巴上,就像是贴上了一张无形的封条似的。
过了大约五分钟,急性子钟子忱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挺“枪”而出。他缓缓地说:“一时没有人发言,那我就先说两句,起一个引玉的作用吧。沈本良同志在公安机关军管时期是有贡献的。在坐的各位差不多都是经过了那一段,都应该记忆犹新,都不会这么快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今天,不是来给他评功摆好,我也就不必啰嗦了。他们动用军车包括武警部队的车辆搞营利性运输和贩卖国家统购统销的物资,当然是错误的应该追究。”
主持会议的尤经纶,没有料到“红缨枪”一出阵竟然是这么一段让尤某人悦耳、慰心的开场白。他笑眯眯地点了点尖削的脑壳,竖起耳朵往下听。不料,钟子忱忽然又把“红缨枪”一抖,来了一个急变向:“但是,我记得在那次党委会上,大家只是同意清查明显有问题的局汽车队招待所的财务账目。请问,清查武警科副团职干部沈本良同志的问题又是党委会在什么时候作出的决定?”
满腹经纶、机灵善变的尤“大帅”竟然被讨厌、不“懂板”的钟子忱给问得张口结舌:“这个、这个……”
舒成铭连忙出面解围说:“是我决定的。武警科有问题为什么不能查?”
钟子忱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能不能查武警科的事情,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现在所问的是,你们为什么擅自改变党委会议所作出的决定?”
“这……”舒成铭也一时语塞了。
这时,尤经纶又恢复了机敏的常态,连忙说:“作为党委书记,这么一点主也不能作吗?”
“哼!”钟子忱鼻腔里一声轻哼,不屑一顾地说:“随心所欲地对一个市委管的副县级干部进行专案审查,是一件小事情吗?谁赋予了只比之高半级的市公安局党委书记个人这一特权?”
“这、这……”博学多才、能言善辩的尤经纶,再一次无言以对了。那一张苦瓜脸,又一次变成了紫茄子脸。
钟子忱得理不饶人,继续大声说:“首先,你们在程序上就无据可依,完全站不住脚。前些年,整干部不正是这么干的吗?请某些人扪着良心想一想,那时候人家那样办你的学习班,办你的专案,你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啊,现在你们手上有了权,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办别人的学习班,办别人的专案了!”
“你……”尤经纶开口想反驳。
钟子忱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加快了速度、提高了嗓门:“再从你们所调查的情况来看,该负责的,该负最主要责任的,我认为不是沈本良,而是另有其人!”
“啊……!”
“哟……!”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钟子忱再次提高声音说:“沈本良同志在事前,已经向兼任武警劲川支队第一政委、市公安局的第一把手汇报请示过了。事后,又给市局的领导送了紧俏的农产品花生和统购统销的物资麻油。我想,在坐的局领导该不会没有收到吧。”
“我就没……,”尤经纶慌急地出口,是想表白他自己并没有收过沈本良送给的东西。可是机敏过人的他马上又觉得此举不妥了,就连忙急刹车没有往下说。
“哼——”钟子忱意味深长地一声冷笑,接着把被老尤打断的话说下去,“不可否认,沈本良同志是有错误。可是,他请示过的局领导呢,听了汇报没有表示可否。作为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只要是知道了下级有错误而没有明确反对,没有坚决制止,就应该视为同意,视为批准!严格地说,这个错误首先应该追究事先知情并且实际上同意了的市局领导。至于有关军车包括武警部队的车辆不得从事营利性运输和贩卖的规定,驻市武警部队的第一政委、分管武警科的市局局长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定说得过去吗?如果真要是不知道,也是你这个第一政委的责任!你局领导事先明知而没有反对、没有制止,事后又吃了人家送的东西。现在要处分人家,是什么道理?”
钟子忱20年前下放到乡镇派出所实习时的老所长、市局财务科的副科长杨昌元站起来支持老部下的意见了。他操着一口改不了的浓重小雅山北边的乡音说:“冇得道理,冇得道理。冇得果个异事,自己同意的还得了东西,反过头来要处分哈边办事的人,完全的冇得道理!”
另外好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对,没有这个道理。”
“不能处分沈本良!”
“……”
劳动学校校长邴望兴虽然遭到了“流放”几十里,却仍然忠心不改地跑了出来为踹了自己一脚的主子们帮腔造势。他尽管嘴里边的口水严重过剩,但是说出来的话还是让人听得比较地清楚:“屁话,完全是屁话。如果是杀了人,放了火也要领导给他担责任?”
虽然相当的厌恶、不耻这一条只值“角把钱”的癞皮狗,钟子忱又不得不给他戳过一“枪”去。他极度轻蔑地说:“首先,这不是杀人,也不是放火!如果是发生了杀人、放火等重大案件,当领导的明知而不进行制止该当何罪,你邴望兴知道吗?你不知道,你还是会拼命去保这种领导。哼,这是你邴某人的本性!”
“你……”邴望兴被“红缨枪”给戳得说不出后边的话来,他抿了抿鲇鱼嘴,狠劲地“咕咚”一声吞进一大泡口水去,再也张不开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一见阵势不妙,顾不得第三项议程还没有进行,“大帅”尤经纶就迫不及待地要“鸣金收兵”了。他先与舒成铭轻轻地嘀咕了两句,再往起一站抬高尖嗓子大声说:“好了,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至于怎样处理沈本良的问题,由局党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这一“局党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尽管有熊云清、汪浩波的“从中作梗”,武警科沈本良副科长一定逃脱不了严厉的处分,而且是党内外的处分一齐下。
开那么一个科长、分局长会议,舒成铭、尤经纶们的本意是想借助那些没有摊到花生、麻油的科长们、分局长们发泄的“群众意见”,更便于向沈本良痛下杀手。会议虽然被不识时务的钟子忱、杨昌元们给搅散了,可是,大局长们不丢那一块“民主”的遮羞布。而且,还采取了极其卑劣的手段。钟子忱的发言不仅被他们掐头去尾,作为一支射向沈本良的“利箭”,还明目张胆地写进了处理沈本良的正式报告之中。可悲的是,发言被人家断章取义地写进了整人报告的钟某人,还长期地被蒙在鼓里,无端地背上了一口“整人帮凶”的黑锅。根据市公安局党委个别人盗用党委名义上报的意见,中共劲川市委把沈本良调到科级单位的市纺织品公司,当了一个分管后勤工作的摆尾副经理。
尤经纶们终于摘掉了沈本良的武警帽徽,替老沈当年为了保护舒、尤经纶们而开罪的洪宽们报了一箭之仇。
杨昌元一时冲动,隐忍了好些年这回没有忍住跑出来为老部下钟子忱帮腔造势,埋下的将会是什么祸根呢?他为老部下放的这一“炮”恐怕没有击中别人,自己很可能会难逃厄运了。
“从快从重”地处理过了军管期间的军代表、市公安局武警科的副科长沈本良不久,局政治处“当红干事”施立言又率领市公安局“临时清账组”的精兵们,在尤经纶的直接督阵下,再接再厉、再传捷报。他们经过了又一轮“艰苦的战斗”,夺得了又一个新的“胜利”,顺利地逮住了一个“大贪污分子”。
这一回,尤经纶吃一堑长一智,他吸取了上一次开“征求意见民主会”被“个别人”给搅乱了阵脚的沉重教训,再也不敢召开市局科长、分局长联席会议,不再走那种假民主的过场了。这一日下午三点来钟,在公安大院内的大会场里边,召开了市局及市内几个区分局直至基层派出所的干警大会。主席台上局党委的七个常委均有座位,但表演的只有副局长尤经纶一人。
自我感觉“水平高、笔杆子硬”的尤副局长,一开口就直达主题,给全场一个不小的震动。但见他一手紧抓麦克风,一字一顿地大声说:“全体干警同志们,在市局党委书记舒成铭同志的直接、英明领导下,我们局临时清账组的全体同志再接再厉,经过了几个月的艰苦奋战,取得了又一个阶段性的重大胜利。相当漂亮、极其成功地挖出了市局财务科副科长杨昌元贪污公款……”说到此处,他故意地停顿了一下,露出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阴笑,竖起了右手的食指一晃荡,“贪污公款一千元的大案子!”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贪污这么多呀?刚参加工作的干警一个月才拿二十元,一年加起来还不到它的四分之一哩!”
“可不是吗?一个正科级干了几十年,每个月才五十元多一点。一千元钱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正科级二十个月工资的总和!”
“我们市局几个局长那么大的领导,每人每个月的工资没有超过一百元的。姓杨的一下子就搞去了市局五个局长一个月工资的两倍多,他的心也太黑了!”
“杨昌元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下子吃进了那么多的黑钱也不怕把自己胀死?”
“他姓杨的……”
在十多年以前,杨昌元由一个乡镇派出所的副所长调回到市公安局第三科当科员。在1966年拉开序幕的运动初期,他开始一直坚定地站在曾经在其手下实习过几个月的钟子忱一边。挨打挨骂遭到围攻甚至还受到过自己人的误解,始终没有投奔到对立派那边去,死心塌地地跟着小钟们走到底。当“批林批孔”的邪火刚刚在市局大院烧起来的时候,他一时犯糊涂跟着高竟文一伙人跑到市委大院去搞假造反。待老部下钟子忱的巨幅“红缨枪”大字报一出,他又立即回到了小钟这一边。参加进明里声讨双方,实际揭批舒成铭、尤经纶们积极配合局外的“反复旧指挥部”洪宽那一伙人,企图在劲川市公安大院重施法西斯专政,疯狂镇压广大干警的阴谋。
在批林批孔之前两年,当上了市公安局一把手的高竟文,高高兴兴地分配“胜利果实”。把跟着自己受到了冲击而又一直跟到底的人安排到一些比较关键的位置上。杨昌元十分荣幸地坐上了市公安局财务科——唯一的、“牵头”副科长的宝座。对于这位平时大大咧咧、动辄咋咋唬唬的老资格派出所头头,高竟文确实相当的器重。亲自找其谈话,要他把全副精力投入到管好会计员、出纳员、保管员们的工作中去,切切实实地为自己“把好财权”。
邴望兴虽然要水平没有水平,他连话都说不很清楚几句;要成绩没有成绩,每次评先进他从来没有沾过边;在运动中,他的表现更是“马尾穿豆腐——提不得”。可是,由于他把老高服侍得相当到位,后来就当上了市局汽车队的队长。他深知掌管全局财权的重要性,远在自己这个只管汽车轮子和方向盘、专门抓“方向和路线问题”的汽车队长之上。内心里对此垂涎欲滴,明面上想方设法地对老杨进行感情投资、极力拉拢。在陪高竟文吃吃喝喝时,强拉硬拽地把老杨拉到了一起去。也怪老杨一时的糊涂,很能够“正确对待”,不计较邴某曾经带人残害自己的前仇而与之混到了一堆。
如今,尤经纶对杨昌元大加讨伐的当然不是以别人为主的吃吃喝喝小问题,是他个人贪污一千元的大案件。尤大副局长对早就被关押起来办“学习班”的杨昌元所作的“缺席定罪”,使台下张口瞪眼的芸芸听众皆大吃惊。
盲从相信者多,心生疑窦者也还有人在。从来不盲从、有独立主见的钟子忱,根本就不相信老领导杨昌元会有那么大的胆量会出那么大的问题。他敏锐地洞察到很可能是在继迫害沈本良之后,尤经纶们又一次对不“臣服”者下黑手的卑鄙伎俩。想到这一层,坐在这个大会场里差不多是最中间位置的老钟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直指台上那个正对着麦克风得意洋洋的尤经纶,大声地喊叫了起来:“我再一次郑重地声明,你们篡改党委会议的决议,设立专案组审查干部是完全违法的!至于你尤大副局长,认定杨昌元同志贪污公款一千元,这可是一个大案子啊。你尤大副局长得拿出证据来。只要是证据确凿,暂时不论取证方法,不需领导发话,不劳别人动手,我预审科长钟子忱就马上亲自去把他抓进看守所!”他稍微放低了一点声音接着说,“堂堂的劲川市公安局负责清账查经济犯罪的副局长,代表局党委常委在全局的干警大会上宣布一个副科长贪污了一千元,能没有证据吗?我当然相信你大领导手上抓到了过硬的证据,才说出这种过硬的大话。那好,有证据你尤大副局长现在就拿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