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位公公的引领下,苏绘意半敛着眼睑入了顾太后所居住的清宁殿,隔着层层珠帘,她隐约瞧见顾太后正好整以暇地摆弄着自己的涂着丹蔻的指甲,见她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挥挥手命众位宫女太监退出殿外。
苏绘意规规矩矩地跪地俯身行礼,却好半天没听见顾太后让她起身,便也不敢造次,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动。顾太后掩唇轻笑:“哀家初见世子妃时,世子妃似乎并不似这般拘礼的,罢了,起身吧。”
谢了恩,她方才站起身,垂手而立,便听顾太后又说:“世子妃可知哀家要你来是何用意?”
别看顾太后笑意盈盈,心底里不知道盘算着些什么呢,苏绘意不得不小心应对,就算她知道此行没什么好事,她也不能不来,就算她真的知道些什么,也必须装作一副糊涂不知的样子,只有这样才会活得长久。
熙元帝驾崩前,便是如此告诉她的。他让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最后的那些话,不说,她便能安然地继续活下去。她苦笑,熙元帝这老头真是病糊涂了,若真是想要她好好活着,就不要在关键时候见她,还避开众人独留她说了那么多话,这不是将她往风尖浪口上推是什么?
见她摇头说不知道,顾太后的声音猛然尖锐起来:“你说你不知道,谁信?哀家也不再跟你绕圈子,哀家问你,先帝驾崩前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那道圣旨上写着的是什么?”
“先帝什么也没有说。”苏绘意目光坚决,决心否认到底。
顾太后猛然站起来,眸色阴沉,一步步向苏绘意逼近,这样迫人的气势令苏绘意感到压抑,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陡然进入一个紧绷的状态,全部细胞都战栗起来。
“哀家再问一遍,先帝当真什么也没说?”
“意儿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先帝怎么会对意儿有所交代,太后娘娘多虑了。”苏绘意撑起一丝谦恭的笑,却不卑不亢,竟让顾太后有片刻的怔忪。
顾太后微眯着眼,步步紧逼:“先帝给了你一道圣旨,这可是众人亲眼所见,然而你却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圣旨上的内容,这事你又如何解释?”
“回太后娘娘的话,那道圣旨是先帝留给意儿,和他人无关,意儿以为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知道圣旨上的内容”苏绘意抬起头,目光直直射向顾太后,继续道,“太后娘娘无需担心,那道圣旨只关于意儿,对太后娘娘和皇上没有丁点儿关系。“
她没有说谎,那道先帝给她的圣旨确确实实和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是看情形,顾太后摆明了不信。顾太后重重“哼”了一声:“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和她没什么两样。”
“谁?”苏绘意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出口才想起可能是指姑姑苏霓裳,不禁又开口问道:“太后娘娘也认识我姑姑?”
“何止是认识,我们非常熟。”听着那语气,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时隔多年,佳人已逝,然而,熙元帝却从未忘怀。他甚至在死之前,要见的不是她这个结发之妻,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和苏霓裳面容相像的苏绘意。这让她情何以堪?
当年,她身为帝后,却无法阻止先帝那样热烈地爱上那个青春洋溢的女子,就在她眼睁睁看着先帝恨不得要将自己的一颗心和整个天下奉在苏霓裳面前时,苏霓裳逃婚了,让先帝体会到爱而不得的痛苦和疯狂。
她能够理解,先帝最难忘的是爱而不得,是以他临终前要见苏绘意也可以理解,让她不能理解和明白的是苏绘意手中的那道圣旨上到底写着什么。还有,苏绘意在殿内待了很久,出来时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这让她怎么相信先帝死前什么也没说?
如今她贵为皇太后,她的儿子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仍然有些担心。眼前的这一切来得太过于容易,显得一点都不真实,更何况安锦王云希漠只是踪迹不明,并不是确定死了,他虽错过了一次机会,并不代表他不会卷土重来。虽然有云霄寒和许纪轲等人帮着云希远明里暗里打压云希漠的势力,却还是有一些大臣是支持云希漠的。
她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道:“今日,你真的不打算说实话?在这个清宁殿,一切可都是哀家说了算,你莫不是以为哀家不敢动你?”
苏绘意心头一紧,谁的地盘谁做主,就是顾太后在清宁殿把她悄无声息的弄死了,也没人知道。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连翘到底有没有去宰相府,爹爹怎么还不来?
“太后娘娘准备如何动我?”苏绘意心一横,想着要么得罪顾太后,不再和她磨磨唧唧打太极,要么就置之死地而后生,顿了顿继续说道,“太后娘娘召我入宫叙话,王府的人都知道,而且我想我爹也已知道,很快便会到宫里来……”
顾太后闻言,面色只是微微一变,随后便冷冷一笑:“哀家既然光明正大召你入宫,就已做好十足的准备,还会怕你威胁?苏宰相来了又如何,哀家若想让你死,十个苏宰相也救不了……”
苏绘意自清宁殿出来,望着阴测测的天不禁抱紧了双臂。此次入宫,不过是顾皇后给她立的一个下马威,警告她不该说的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警告她有些事情已成事实不可改变,警告她……顾皇后似乎猜到了一些熙元帝交代她的事情。其实,顾皇后又何必如此顾忌她,她不过是一个平庸女子,只是不幸被选中陪熙元帝走了最后一程,听了一些本不该她来承受的事情。
熙元帝只是说,他更瞩意的是安锦王云希漠,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云希漠又生死未卜,皇位由云希远继承便是顺利成章的事。若是就这样下去便也是好的,就怕云希漠活着回来,帝京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手心手背都是肉,云希漠和云希远都是令他感到骄傲的儿子,他并不想对谁有所偏颇,或者剥夺谁应有的机会,所以,在他死之前早已暗中做好安排,虽然并没告诉她是怎样的安排,但她就是相信他的安排会带来最圆满的结果。当熙元帝放下帝王之尊,只是以一位垂死的老人的身份拜托了她一些事,她不能拒绝。
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想通,为何熙元帝会选择她来代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转过殿角,苏绘意便看见一身朝服的苏宰相急急向清宁殿走来,神色紧张,直到看见她的那一刻,才算放松下来:“意儿,太后没为难你吧?”
“没有,让爹爹担心了。”苏绘意吸了吸鼻子,有些想哭,挽着苏宰相的手臂走出清宁殿,她低声问道,“爹,你是不是早就猜到先帝驾崩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了?”
苏宰相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嗯,爹知道一点。”
“爹,你那日交给我那半块玉佩,说是出了事的时候可以去找姑姑,是不是就已经猜到先帝会做下那样的决定?”
苏宰相沉默不语,她便又问道:“爹,要是真的有那一日,你是站在安锦王那边,还是站在七皇子那边?”
“意儿,”苏宰相顿住脚,满是心疼地望着她,“其实,你可以不用考虑这些,就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不要担心爹,爹做事自有分寸的。”
苏绘意心里觉得有些绝望,像是接着苏宰相的话说,又像是说起另一个话题:“爹,我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幼时被歹匪掳走,趁着歹匪懈怠逃脱出来,却不幸失足落入悬崖,被风无隙所救。想起谷中三年的岁月静好,白衣墨发的少年,四季如春的山谷,飘落粉红色雪的桃树,还有素雅幽静的竹屋,以及一只名字叫做“细细”的白兔。
如果想起的是这些美好的回忆,她只会庆幸竟在无意间恢复了记忆,但是,她还记起了她为何会从药王谷平白无故失踪,又为何会再一次丢失记忆,其间原因是跟药王谷所隐藏的一个天大的秘密有关。
那一日,风无隙要走,她问他是否清楚她的失踪和失忆是和药王谷的秘密有关,他却避重就轻地回答。于是,她便知道,风无隙知道药王谷所隐藏的秘密。他原本确实不知道她突然消失的原因,当他知道后却也选择了沉默,因为他是药王谷的一员,注定要守护这个秘密。
她只是有些难过,原本在她眼中简单纯粹的人和事,都是她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从来都不曾单纯过。
说到底,她还是应该感谢他的。当她无意间撞破药王谷的秘密,药王莫不救打算斩草除根,杀人灭口,终是没忍心,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他是莫不救的爱徒,莫不救不愿意有一日被他知道真相,师徒关系会再无转圜的余地,是以莫不救手下留情,只是消了她的记忆,将她打昏了送离药王谷。
只是莫不救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竟在无意间恢复了记忆,也记起了那个秘密。只是,她什么也不说,因为熙元帝叮嘱过她,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在一边旁观即可。
那么,她便不参与其中,只在一侧旁观好了。沉默良久的苏宰相突然开了口,将犹自出神的她从漂浮不定的思绪里拉了回来:“意儿,爹有时候宁愿你不要那么聪明,宁愿你糊涂一些懵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