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以看到,叙述速度是叙述风格中的一个极重要因素。笼统点说,传统小说速度较快,“现实主义”小说(西方18、19世纪)速度明显减缓,现当代小说速度又明显加快,但当代小说速度快的原因,是因为省略越来越多,具体的叙述并未加快。
(第四节) 省略与复述
严格说,省略不是一种速度变形,因为它干脆删去了底本中情节线索的某些部分。底本中的情节链是延续的,没有任何间断的,而述本绝不可能这样做,述本只能选取某些时间片断,尤其是有意义的事件片断,把片断间的某些空白留给读者去填补,大部分空白本来无关紧要,读者也不关心。
省略的多少,是构成叙述节奏的重要因素。鲁迅的《药》可作为极度使用省略法的现代小说的一个典型。小说一共四节,每节基本上是一个或两个场景。第一节老栓凌晨出门,紧接行刑场面,刽子手交给老栓人血馒头;第二节老栓和妻子华大妈烤这个人血馒头给小栓吃;第三节茶馆里的场景,人们的谈话;第四节小栓母亲上坟,遇见被害者的母亲夏四奶奶上坟。
小说中没有任何缩写介绍背景或已发生的事,我们完全不知道小栓的病史,老栓和华大妈的年龄身份,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身世,甚至连老栓开茶馆为业也是到第三节茶馆场面时才悟出来。唯一的一段缩写是第四节开头描写坟地的一小段,和第四节中间“许多的工夫过去了”这句话,表示华大妈留在坟地上的时间比这一段小说给人的印象要长一些。对于被处死的夏瑜,我们只是通过第三节茶馆里人物的交谈和夏四奶奶在坟前的自言自语,才约摸知道一些。除了这几个孤立的场景,许多至关重要的情节,包括小栓的事和埋葬,全部都省略了。小说的隐含读者是应当有能力把场景之间省略的部分全填补起来的,但我们可以想象1919年5月小说刚发表时,习惯于读中国传统小说的读者感到的惊奇。
除了这种完全不加交代的省略法外,还有一种是用一个时间状语短句交代所省略的时间,热奈特称前者为“暗省略”,后者为“明省略”,这就像删节版本是否注明删节一样。但是热奈特认为“三个月之后……”是明省略,而“三个月过去了”则不是省略,而是缩写。这就未免太拘泥于文字了。我认为,区分明省略与缩写的标准是叙述中对情节的处理方法。例如《药》的第四节在坟地描写之后,紧接着的情节是这样开始的:“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
由于吃人血馒头的事件发生在秋天,我们知道第三节与第四节之间有六个月的间隔,而小栓可能死了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和事件完全不提及,这是暗省略。如果我们把这一句改成:“六个月过去了。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这就是明省略,与“六个月以后”一样,因为除了注明省略的时间外,这六个月发生的事完全没有提及。如果再改动一下:“小栓已经死了三个月了。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这就不是明省略,而是缩写。我认为这区分不困难。可以说这三者不同的地方在于,暗省略留下时间空白,明省略留下时间虚线而缩写留下实线。因此明省略维持了情节发展的线性。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省略当然也不可免,但尽量使用缩写,从而使叙述文本尽可能保持情节线索的完整性,这种情况,笔者建议称为“时间满格”。为了追求这种时间满格效果,就出现了许多现代读者看来不必要的交代,例如《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坚持要去泰安比相扑,宋江不得不同意了。“当日无事。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这两句话都没必要说,梁山泊本是三日一宴,尤其是“当日无事”,既然无事何必写一句?
《水浒传》六十回:卢俊义上了吴用的当,出门躲灾,第一天在路上情况比较详细。“自此后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金圣叹批:“先详后省,故不见其空缺。”第四十六回人们发现潘巧云和迎儿的尸体后,全城大惊,官府下令缉捕。“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再说杨雄石秀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这些实际上都是叙述省略,却因为当时的叙述程式而无法完全不留痕迹,所以用了“不在话下”,“不则一日”这样的指点干预作为“填补过度”。
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实际上是用明省略代替暗省略,用缩写代替明省略,似乎一定要向读者把全部时间交代清楚。这样小说的线性发展就被保持。唯一有可能把线性切断的是情节线索分叉,不得不搁置一头,也得用“不提”、“按下不表”来说明。《水浒传》第四十九回:
(宋江准备三打祝家庄时,吴用设计)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才笑逐颜开。说话的,却是什么计策,下来便见。看官牢记这段话头。原来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因此权记下这两打祝家庄的话头,却先说那一回来投入伙的人乘机会的话,下来接着关目。
这样不厌其烦地交代时间接续,用了若许指点,无非是表示时间上已全部交代清楚,今天的读者可能认为这是一种叙述技巧上的缺陷,其实这种“时间满格”的追求有更深的原因,胡适已经发现,在讲史演义小说中,《三国演义》省略的功夫下得最少:“《三国演义》最不会剪裁,他的本领在于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烂铜铁,不肯遗漏一点。因为不肯剪裁,故此书不成为文学的作品。”
他这段话是在对比《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时说的,显然越接近历史写作的小说,时间满格情况就越严重。美国汉学家韩南曾指出:“(中国)白话小说对空间与时间的安排特别注意。《水浒传》《金瓶梅》之类的小说中可以排出非常繁细的日历,时时注意时间到了令人厌烦的程度。”韩南说的只是每个事件的时间明确性,而不是指“时间满格”。
作为叙述技法的最一般原则,省略在中国白话小说论著中从来没有提及过,罗烨的《醉翁谈录》是中国讨论叙述技巧最早的文献之一,他说小说应当:“论讲处不滞搭,不絮烦,敷衍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缀得有家数,热闹处敷衍得越长久。”
即使当线索复杂话分几路时,时间满格依然可以保持。晚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中称之为“穿插藏闪之法”,对其功用了解甚为分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并无一丝挂漏。
最后一句话“并无一丝挂漏”说清了目的:叙述线性并不受破坏。各种时间变形都提到了,就是没有省略,即使“冷淡处”也要仔细提,目的是在述本中维持底本情节的线性。笔者认为,这与中国传统小说的“历史型”叙述模式有关。本书将在第八章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同性质的事件在底本中发生过多次,述本可以只用一次说明。例如人物每天要睡觉,述本中只有一句“他天天睡得很晚”;反过来,底本中只发生过一次的事,述本中却可以几次重复叙述。因此,述本与底本的时间关系尚有重复率真这样一个问题。
述本用一次说底本中多次发生的事,实际上等于一种缩写,而且这种变形也主要用在缩写之中。《红楼梦》第五回:“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这里的“日则”、“夜则”表明在底本中这发生过许多次,或在一段时期中每日每夜都如此。
述本中只发生一事,叙述中却几次叙述,这种变形发生在两种情况下,一是行文所需,不得不再次提醒。例如《水浒传》第五十二回,朱仝被逼上梁山,但却担心他家小的安全,在路上别人已告诉他家小早被护送上山,快到山上他又问一次,别人再说一次。再例如第四十五回和第四十六回,海和尚与潘巧云有奸情,于是两人设计,让迎儿设香案表示杨雄不在,让胡头陀凌晨敲木鱼“出钹”迎海和尚回寺,这件事,几乎同样语句,在七页之内竟然重复七次:
第一次:海和尚向胡头陀布置这套程序;
第二次:胡头陀依照这套程序行事;
第三次:石秀发现阴谋的这一套程序;
第四次:石秀告诉杨雄阴谋的这套程序;
第五次:石秀用刀威逼胡头陀说出这套程序;
第六次:杨雄用刀威逼迎儿承认这套程序;
第七次:迎儿被迫说出这套程序。
今天的读者,如果注意到这七次重复,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重复那么多次?这套布置程序实在精彩,所以不厌其烦地再三重复?但是,实际上这种叙述并非底本中只发生一次的事件的重复叙述,这里的重复是由于直接引用人物所说的话而造成的,而不肯减省引语,则是中国传统小说“时间满格”的另一种表现,每谈一次话,都似乎要记得全。当然,我这是挑了《水浒传》中重复最明显的一段,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如此。例如四十九回解珍解宝被毛太公陷害入狱乐和报告顾大嫂,顾大嫂召集人马劫狱,就不得不把此事告诉邹渊、邹润、孙新,每见一个人就重复一次。此时,《水浒传》的叙述舍去了直接引语,顾大嫂对邹氏兄弟的话就简单地变成“却把上件事告诉与他”。
真正的复述是一种叙述的特殊安排,是试图从不同角度说明同一事件。但这种小说的好例是不多的。西方文论家以前热衷的例子是黑泽明导演的电影《罗生门》。近年爱用的例子是福克纳的《喧嚣与愤怒》,但《喧嚣与愤怒》实际上并没严格意义的复述,四个叙述者讲的故事有重叠的地方,同时又相续推进。
爱尔兰当代作家劳伦斯·杜勒尔的《亚历山大利亚四重奏》从四个人物角度复述同一个故事,比《喧嚣与愤怒》更为典型。杜勒尔在序里说:
这组四部小说应作一部来读,题为“亚历山大利亚四重奏”,但合适的副标题可能应当是“语言联续统”。我用了一种相对性的格局来比喻式地展开这个形式。头上三部是夹层式地互相联结,也就是说,互相互为兄弟姐妹,而不是相续,只有最后一部小说是后续的,在时间幅度上复开。整个构思是为了向时间过于饱和的传统小说相续式格局挑战。
“互为兄弟姐妹”,也就是说重述同一个故事,时间上不向前推进。小说的第一部《杰斯汀》,第二部《巴尔塔扎》分别以人物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第三部《蒙托里佛》则用第三人称从另一个人物(英国外交官)的角度复述同一故事;最后一部《克莉娅》才说出一些新的情况,向前推进一些。
此种“递进”重复技巧,在西方也是在现代才出现,中国传统小说中几乎找不到。韩南曾指出过一个妙例:《二刻拍案惊奇》卷五“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讲一个孩子元宵看灯被贼人偷去。故事先从带孩子仆人的视角写,再从孩子本人视角写,再从偷孩子贼人视角写。情节虽是重复,人物描写却并不重复。凌濛初这样重复的目的,并不是想把故事讲得更清楚一些,从贼人雕儿手角度讲的情况当然是最清楚;但是更重要的目的是从不同人对同一事件的反应来写人物的性格,上面仆人王吉的傻愣相和神童南亥的天真聪慧和沉着都可从他们对事件的反应中看出。
(第五节) 倒述与预述
述本对底本在时序问题上所做的扭曲当然只可能有两种:推迟说,即倒述;提前说,即预述,这二者都必须先确定事件在底本时序中的原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