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45年复员回国,就开始写这个事,就写这个事,就写这个事。25年,结果这本薄薄的小书写的是:如何写这样一件事。
“如何写这样一件事”,的确需要伏涅格特的天才才能弄明白。
英国轰炸指挥部司令空军元帅哈利斯爵士(Sir Arthur Harris)的回忆录《轰炸攻势》(1947)对德累斯顿的轰炸只有医案史的叙述。此后出版的回忆录或历史书,才不得不当一桩事来写。近年的如吉尔伯(Martin Gilbert)1989年出版的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战》则引用离德累斯顿不远的集中营里,一个犹太人目击地平线上的火光,兴奋若狂。
或许只有伏涅格特写得“乱糟糟”的后现代奇书,才把西方读者真正震得醒过来。
为什么我没有用现实主义的写法?我做不到,因为这本书早就存在,在我的头脑中,我从中取出来而已。这件事还有一怪,关于德累斯顿轰炸,我头脑中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我找到几个难友,他们也不记得,他们也不想谈这件事。关于此事现在已有不少材料出版,但是我的记忆真是一片空白,故事的核心部分硬是给抽掉了。
美国空军当时不善夜战,13日夜由805架英国飞机打头阵。英军的夜间轰炸有一套规范,可谓有条不紊:先由一队飞机飞临上空,从高空不断投照明弹,八架双引擎蚊式飞机进入低空,确定目标,投下红色燃烧弹作为标记,而轰炸指挥员则坐在一架蚊式飞机中,做低空盘旋飞行。轰炸机人员总是“上半段给政府干,下半段自保小命”,在火力威胁下提前投弹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所以得有监战队看着他们。
空军的气象学家预报极准,说夜10点放晴。果然10点05分开始“放标”,地面警报刚拉响,近300架轰炸机就冲出云阵做第一次轰炸。第二波529架飞机却有意等到1点30才开始轰炸,为了“给地面救援工作造成最大混乱”。第二天白昼400架美军飞机的轰炸,让白天救援工作也无法进行——要烧就烧透。德累斯顿轰炸,战术上可称“完美”,准确得像演习。
整个城市不久就烧成一把大火炬。
三场轰炸之后,德累斯顿作为轰炸目标,连象征意义都不再具备。这个城市终于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死人。集中在德累斯顿的各国俘虏,都派来挖人。虽然是冬天,但待挖掘的活人死人太多,不久尸臭浓重,腐烂的尸体淤出绿汁,大群苍蝇围来撒蛆。倒是给挖尸队指引了目标。于是就采取了新办法:每次找到一地窖尸体,不再挖出来,而是用火焰喷射器火葬于地下。
德国党卫军的效率再次显出来:所有被人听到诅咒希特勒带来灾难的人,悲观地认为战争已失败的人,一律枪决或绞死。一个美国战俘从废墟中捡起个色彩亮丽的德累斯顿茶壶,当然已经破了,从技术上说,他不是救护,而是抢劫。军事法庭效率极高,行刑队却缺乏训练,要在他胸前贴一张靶子才瞄得准。
无论如何,我当初应当死在那里,统计在死亡人数中。死人越多,报复就越正确。
1945年3月底,丘吉尔终于下指示停止对德国城市进行“无论什么借口”的恐怖轰炸。理由却极为实际:“不然,我们将占领的是一片废墟,我们的军队将无处宿营。”
当然,在战争中,丘吉尔无法对这种事做道义反思。但是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六大卷二战回忆录中,竟然没有一个字说到德累斯顿轰炸。最后一卷有专章“无目的乱炸”说的是德国V-1 与V-2飞弹。
也许,德累斯顿轰炸形成的道义问题,已经被用同样手段达到同样目的(只不过效率高得多)的原子弹遮蔽。
道义问题,在受害的德国,一样没有得到再思。德累斯顿被炸后,德国宣传机器全副开动,大骂“空中强盗”,“儿童杀手”,戈培尔第一次请了中立国瑞典和瑞士的报界实地报道英美战争罪行。
3月18日,希特勒在他的地下室举行最高指挥部会议。德国战时工业主监斯皮尔向希特勒提出报告,认为德国经济将在4-8个星期内崩溃,意思是最好不再打下去。但是会议决定实行自杀性焦土政策。会后,希特勒召见斯皮尔训话,说了一段妙言:
“如果战争失败,人民也将失败。那就不必考虑靠什么活下去。相反,剩下的这些东西也应当摧毁。这民族证明了自己弱质,未来只属于那个强质的东方民族。不管怎么说,这场斗争后留下的只是弱者,因为‘大善’已经死亡。”
希特勒这段最后坦言,倒是他的一贯本色,逻辑混乱,用词夸而不当,却一针见血:仗打输了,是因为德意志民族辜负了他希特勒的期望。这样的人民,不如死绝,不值得挽救。
而苏联,被希特勒最后钦佩地称为“强质民族”,也的确不在话下。3月,苏军进入德累斯顿,他们对显示在面前的英美空军威力,似乎根本没注意,也不想恭维。苏军的纪律(中国人半年后在东北就会领教),使尚未西逃的居民,也拥入了难民狂流。
林彪有一本不厚的书《人民战争胜利万岁》,让全世界的战争理论家哆嗦了几年。实际上20世纪的战争,几乎全是“人民战争”。以前人类互相集体残杀,只是贵族与职业士兵们的事,后来是“适龄”成年男性的事,其他妇幼老弱的工作只是准备痛哭,准备逃难。也许是战争产业化的结果,本世纪不打则可,一打就是全民战争。后勤供应的组织,比前线将帅的策划更重要。许多时候,也全民作战。战争既然成了全民事业,空军的任务,就名正言顺地改变了:转向轰炸桥梁军工厂,再转向炸毁整个城市。
二战期间,盟军战略中的一大争论,就是英国轰炸空军司令哈利斯坚持:光靠战略轰炸,尤其“整区轰炸”,就能使德国崩解,打赢战争。诺曼底登陆要轰炸机群全力支持,哈利斯认为是不必要的干扰,很不高兴。很多人指责哈利斯头脑荒唐,其实并不见得:投原子弹的最大理由,不就是用来替代美军在日本本土登陆作战?
既是全民战争,“一概炸毁”也并非事出无因。
我原想写一部战争小说,可以让好莱坞西部片大明星出场。最后一个小姑娘对我说:“你们在那里时,不过是小孩子,想充大明星是不对的。”她的话对我是个很大的启发……我们那时都是二十上下,娃儿脸。
所以《第五号屠场》的副标题是《童子十字军》。伏涅格特是说这轰炸如儿戏,如同中世纪宗教狂煽动儿童去攻打耶路撒冷?还是说人类一打仗,就像从来没长大?
在德累斯顿老城区流连忘返,我心中想,哪怕现代式的“全民战争”,还有没有个道义限制,或者说,游戏规则?应当还是有的,哪怕对手是法西斯或其他反动派。至少应当明白这里有个互惠问题。
例如英德双方在战争之初,就约定德军不炸牛津与剑桥,英国不炸海德堡与图宾根。这条双方都遵守了。至今不少德国人误认为不炸海德堡,是美军预定要用作司令部。看一下丘吉尔那封信,这样想法也并非事出无因。美国人只是后来才发现沾了这条君子协定的便宜。
再例如不攻击挂着红十字记号的医院,这条需要将心比心。德累斯顿有几栋大医院,整个屋顶漆成了白地红十字。在火焰风暴中,当然再大的标记也没有用。
要仲裁究竟德国犯规多,还是盟军违例多,当然不难,不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无所谓善恶,放弃正义非正义。但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是拿对方的暴行,作为放弃道义反思的借口。
一位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著文反驳伏涅格特,指出德国人在战争中犯的罪行更令人发指。
“我能对他说的只是: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
应当说句公道话:在英美这样的民主国家,哪怕是在战时,还是不断地听到理智的声音。1944年底V-1火箭盲目轰炸英国时,报上不断有来信,要求对德国进行报复性轰炸。英国报纸刊登来信时,大部分编者附言:“我们支持政府的政策,即打击德国军事机器,但决不参加报复竞赛。”
伏涅格特在“海松小学”演讲:“请不要去拯救世界,也别听你们的父母亲说什么现在该轮到你们拯救世界,因为没这个事。”
德累斯顿大轰炸后,德国大做宣传攻势。英国议员斯托克(Richard Stoke)有勇气在下院发言,公开指责政府犯下了战争罪行。空军部长辛克莱爵士当场离席而去,留下副手宣读答复,言辞傲慢,实为抵赖:“我们不会浪费炸弹与时间作纯粹的恐怖轰炸。这位议员先生真不值得到议会来发表演说,说是有空军指挥官飞行员成天在策划如何多杀一些德国妇孺。”那么轰炸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说德累斯顿是铁路交通枢纽。此言非虚,不然我们怎么会来到德累斯顿换车?但是英美情报机构难道不知道德累斯顿拥塞着难民?
“原子弹爆炸时”,伏涅格特写道,“杜鲁门总统发表演说,说广岛有铁路编组场。这么说,把全世界每个有铁路编组场的城市炸平,就不会再有战争。”
人们说海利斯此人是“极糟的战略家,出色的指挥员”。这话意思是:哪怕决策错了,他也能让部下士气高昂。
蒙哥马利、艾森豪威尔等战时将帅战后殊荣,而1945年9月空军元帅哈利斯辞职,离开英国去南非,担任一家海运公司经理,此后哈利斯默默无闻度其余生。有的书上说他是被工党政府解职的,两者一回事:辞职是留面子,不是给哈利斯留面子,而是英国官方不想过早自我检讨,此后好像也从来没有对德累斯顿发表过任何正式文字,正如美国政府也并不想对广岛长崎发表任何文字。
人类最可悲的缺点是能自动忘却不方便记住的事。
回想起来,可能最奇怪的事情是只有我一个人关心德累斯顿被炸这回事。我时不时碰到个把参加那次轰炸的飞行员。他们挺羞怯,不是什么可骄傲的事。我至今没有碰到一个人心里为此难受,包括挨炸的人,他们肯定有亲属死在轰炸中。我跟一个朋友回那里去过,没听到一个德国人说:“啊,这地方以前多美,街边种满了树,还有公园。”
又是好天气,又是一个千红百紫好夏日,坐在喷泉边布伞下的人们,已经被近50年的和平惯坏,看风景,看女人,散漫而慵懒。一个浅红头发女人走过,上身窄小的无袖短衫,中空一大截之下,牛仔裤胡乱剪得仅游泳裤那么大,双腿却长得没完没了。她成了上下半里路的注目靶子,我们也就放开贼眼看。
“老天,这装束比天体营还性感。”
“胡扯!天体营根本不性感。”
我想不起来全世界什么地方有如此大一片古迹,不是半毁坏,而是半修复。全修复的古迹让人觉得假得可恨,全毁败的圆明园一片凄凉,调子都是统一的。半倾塌的长城更让人更为黯然,塌与未塌处,却也是一个格调。
德累斯顿老城,却是半修复状态,而其震人心魄,正在其错乱,修复段与废墟段的对峙,使得华美处华美之极,惨淡处惨淡之最:修复欲将废墟更新,却装作比废墟古老;废墟本是待修复,难道修复处不是待沦为废墟?这个城市最好永远悬住在这个中间状态,让每个来访者一生难忘,别让过度热心的重建破坏。
又想起《第五号屠场》:“瞧!他睡下去时,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行婚礼;他从1955门进去,却从1941门出来;他多次看见自己的出生死亡,生死之间由着他挑。”
主人公们离开屠场,飞向“特拉法马多”星球,航程中放一支乐曲,能消解一切肉体精神痛苦。
我想让德累斯顿做个见证的,并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道德,而是最形而下的美感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