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段痛苦的岁月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岁月匆匆,时间无情。昨日的英雄在今天就已经成了过时的人物,被人抛之脑后。
当战火的硝烟散去,这些凯旋回来的军人们不久就发现,当他们脱下军装,把勋章交给母亲或情人后,他们也就被遗忘了,荣耀如昨日黄花,所有之前加在他们头上的光环都消失了。
他们不得不重操旧业,他们依然是为衣食奔波的凡人,没有政府颁发的职称证书,也没有退伍军人的住房凭证,更没有退役年金和津贴。
参战以前国家宣传的拯救世界和平,现在看来成了一句空话,他们只是凡人,虽然经过新闻媒体的一番炒作,让他们光荣了一阵,让他们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但是当灯光远去,光环不再,他们依旧跌落凡间,为了生活而劳碌奔波。
而且,更加让他们压抑的事情是,他们之间的某些战友还在战场上负了伤,成了残疾。这些,让他们回归城市后,寻找工作变得更加的困难。
这些军人中有大量的学生,这些学生想要补上在前线给耽误的课程,但是令他们寒心的是,所有的大学皆不给予任何形式的经济补助。
海明威也一样,既没有学校发放的贷款,也没有学校的救助金,除了因为负伤而获得一笔保险金,他一点积蓄都没有剩下。
而且,更加让海明威羞于启齿,和一直设法回避的,是他成为残疾以及如何成为残疾这一个不公的事实。
海明威负伤的时候是一个非战斗人员,战前的工作又在给士兵们分发巧克力糖,就此而言,这次负伤充其量不过是一次事故。
为了弥补自己从战争中不光彩地撤下来的一面,战后,海明威编造了一些谎言,吹嘘他在战场上作出的贡献。
在一篇美国新闻采访中,海明威声称他留在前线一直到停战,并且同敌军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战伤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在一份美国军团的登记表上,海明威又故意把自己的身分由荣誉少尉填成意大利54兵团的中尉,但是这种说法有时候又被改成在一个意大利志愿敢死队中服务。
或许是因为这个本身就是一种夸张、舞弊的行为,所以海明威对此十分敏感。在他战后的谈话、演说、信件以及战争故事中,海明威反复提及这些,最后也就成为大家接受的事实。
本来海明威在战争中的表现是英勇的,无可挑剔,但他还是不满足,在虚荣心的促使下,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理想化、神化的英雄。
本来意大利政府表彰海明威的是他救护意大利士兵的行为,而不是他作战如何英勇。但海明威却把自己的业绩夸张地同冲锋陷阵的敢死队相提并论。
对于身体本身的残疾,海明威十分清楚,但他并不以为意,他觉得自己双手健全,要做什么事情不可以。
有一次,海明威坐车出去游玩,车到站的时候他最后一个下车。这时,他听到火车上的司闸员对司机说:“等一下,这里还有一个瘸子,他的东西还没有搬下来。”
这句话犹如利剑,切割着他的心。
海明威回忆道: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瘸子,但现在亲耳听别人叫我瘸子,不再是一个正常的健康人。当时,我伤心透了,无论身心还是意识都受到很大的打击。一路心情坏极了,没想到自己竟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心病似乎比肉体还要痛苦,海明威腿上的伤还未愈合,便又动了一次手术,加上退伍后的失意,海明威感到寂寞、压抑,甚至窒息,似乎虽生犹死。
海明威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糟糕,他的痛苦是双重的。首先是他觉得自己有罪,是个不肖子,他唤不起一般人认为应该有的母子之情。
母子之间没有理由存在隔阂,因为母亲是个做事周到和讨人喜欢的妇女,望子成龙,对他关怀备至。
然而海明威知道母亲全然不理解他。他知道她心里痛苦,但伸手同她和解他又办不到。
其次,除自觉有罪之外,他心里完全明白,他不是在沿他母亲为他指明的那条受人尊重的道路努力前进。
他选定的生活道路不符常规,然而是现实的和令人兴奋的。中产阶级那一套道德和礼仪的约束他概不买帐!
为了不让母亲过于伤心,海明威采用了拐弯抹角的方法。他开始对母亲撒谎,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善意谎言欺骗她,不让她知道他实际上干了什么或正在干什么。
刚退伍回来,母亲问海明威在前线做什么。
“妈妈,你放心吧,我在医院服务,那儿的工作既轻松又没有危险。”
海明威又一次对母亲说了谎,其实他是因为负伤而进了医院,虽然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医院康复是一个不公的事实。
然而,善良的母亲却信以为真,只是母亲怎么都弄不明白,既然儿子是在医院做一份轻松的工作,又怎么会彻夜失眠呢?
战争给了海明威太多的痛苦,除了让他身体残疾,行动不便,更强加给他另外一种心灵的折磨,那就是梦魔。
海明威经常失眠,他害怕黑暗,严重的失眠症令他痛苦不堪。
从前,海明威很喜欢做一些刺激的事情,仿佛在那种生与死的挑战中才能迸发出最强烈的勇气。
但是现在,海明威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惊骇,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战争所带来的残酷折磨。
爆炸的炮弹迸射出白炽的火星,把他梦中的黑夜照耀得眼花缭乱。炮弹在空中的尖啸和落地时的爆响以及伤员临死前的哀号把他每个晚上都变成一种苦难。
每到这个时候,海明威只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守着灯火苦捱到天明。而这一切,母亲却永远都不会知道。
海明威对于一战的印象和折磨是如此的深刻,以至于他在1961年去世前不久还曾说过:“我现在还记得,我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感到十分可怕,吓得我有十年写不出它。战争在你内心造成的创伤,愈合起来是非常缓慢的。”
海明威虽然不到20岁,但离家以后的经历,使他日趋成熟。他再也不想让自命公正的父母以及家乡清教徒的道德规范来约束自己了,但回家后仍得尊重并迁就这些。
回乡最初的快乐兴奋过去后,海明威开始沮丧,心情也越来越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对大学,对女孩子,对工作,对写作,甚至对将来怎么办都兴味索然。
战争曾是他的大学,在那里他学到许多。但战争却没有教会他一项谋生技能,反使他和中学时代的朋友们生疏了,他们都已进了大学。
海明威渴望成为一个作家,他也知道,他尚不能熟练地运用文字以发挥他的写作才能。
在米兰医院时,他写了几篇小说,均被报刊杂志退稿。回到橡树园后,生活比较安适,却又显得沉闷呆滞。
海明威到酒吧喝了酒,又到狂饮酒会上去痛饮,然后又回到酒吧,周而复始,往返不已。在这段痛苦的时间内,海明威还学会了骂人,而且比芝加哥码头上的搬运工人还会骂。
海明威开始放纵自己,为了消除脑海中的恶魔,他纵酒,他每天都找各种理由和借口离开家,偷偷溜到芝加哥的贫民窟去,上那里的烟雾腾腾外加霉味很重的非法酒店。
海明威喜欢那里的嘈杂、喧闹,爱看那些不顾传统约束的姑娘们的短装衣饰和独步舞。在那里,他亲眼看见过开枪对打,看见过手指戴上铜套进行致命的拳击,也看见过在黑胡同里被机枪打死的人。
然而,在母亲面前,他又是一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人,每天都大量的编造着各种各样的谎言和借口来欺瞒母亲,而当谎言说出来之后,他又沉默不语了。
海明威最讨厌和母亲在一起用餐。因为这个时候母亲头脑灵活,心情愉快,精神饱满,老爱指点他应该如何如何。
下午吃茶点或者吃晚饭时她通常总有几个朋友在座,海明威就可以走了。但在吃早饭时,却总是一连串的训诫、规劝、质问,还有憋在肚里的怨气。是的,他知道他应该有所事事。
是的,他应该找个工作。
是的,他不应该这样懒散下去。
是的,当作家是危险的职业。
是的,是的,是的。
然而,海明威偏偏无意当医生。他并不尊重受尊重的行业。他要以自己的方式闯出自己的道路。他要写出伟大的美国小说。也许就是一部战争小说。
海明威感到心乱如麻,他被逼的焦虑不安,他要离开,他要离开橡树园,他要离开现在这个熟悉的环境,他要换一种新的环境生活。
于是,海明威离开了橡树园,他回到了之前他们家在沃尔顿湖畔的夏季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