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结束了在美国的巡回演出之后,邓肯重新回到巴黎。她把学生们留在凡尔赛,让一个保姆照管。当她打开家门的时候,她的小儿子奔跑着前来迎接她。邓肯离开他的时候,他还是在摇篮里的婴儿呢!
1913年1月,邓肯和音乐家亨纳·斯金一道,再次赴俄国巡回演出。黎明,他们到达了基辅。但这次却发生了一件很奇异的事。
天刚刚发亮,邓肯睡眼惺忪,朦朦胧胧中非常清楚地瞧见马路两边整整齐齐地摆着棺材,那么小小的棺材,肯定是用于儿童的。
邓肯惊恐地抓住斯金的手臂,叫道:“哇,都是孩子,孩子们全死了!”
斯金赶紧安抚邓肯:“伊莎多拉,你怎么了,别害怕,你是不是做梦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啊。”
邓肯惊恐万状地叫道:“没有?难道你看不见吗?”接着她向斯金讲述了自己所见的景象。
斯金说:“是的,真的没有,除了雪。大雪堆在马路两旁,实在没有什么孩子。”
邓肯仍然惊魂未定:“只有雪?”
斯金肯定是说:“伊莎多拉,大概是你太疲倦了吧!也或许是雪光引起的幻觉。人一太劳累,就往往这样,过会儿就好了,但你得注意休息。”
邓肯定了定神,是的,路两旁除了雪堆之外,一无所有。但这次幻象却在邓肯心灵中有一种悲剧的暗示。
为了休养一下紧张的神经,邓肯跑到一家俄国澡堂去,在一间温暖的房间里洗澡。然后她睡在一个木架上享受蒸汽的拥抱。突然一阵热气冲到邓肯的身上,她一下从木架上摔了下来。
侍者发现邓肯失去知觉躺在地上,把她抬回了旅馆,并找来了医生。医生检查后说邓肯是轻微脑震荡。
斯金劝她:“您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跳舞了,您在发高烧。”
“可是这会使观众失望的。”邓肯坚持要到剧场去登台演出。
剧院安排的节目是肖邦的音乐。要结束的时候,邓肯却执意要斯金弹奏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斯金说:“还是不要跳这种曲子吧,伊莎多拉,我求求你。你从来没有跳过这个曲子啊!”
邓肯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弹吧!我一定要跳。”
斯金没有办法,只好弹了起来。于是邓肯双臂一举,舞蹈开始了。
是白天那个不祥之兆给邓肯的印象太深刻了,她要让上帝知道,她接受了他的喻示,并要用舞步走向悲哀,走向苦难,以救赎现实中可能出现的一切不妙。
她首先向上帝致意。然后两手下垂,胸向前高挺,膝微屈,收腹,表达对上帝的虔敬之心。她想象着一个妇人怀抱着她死去的婴儿,用缓慢踌躇的步调,迟缓、踉跄,向人生最后安息的路上走。手指绕成白色的花朵,佩戴在命运的襟前。最后,她又化为灵魂,逃出被禁锢的肉体,飞升而起,向着复活飞去。
当邓肯跳完,幕布落下之后,全场异常安静。邓肯望着斯金,他面色苍白,身体战栗,恳求道:“千万不要让我再弹这支曲子了。我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我甚至闻到了丧礼之花的芳香,我……看到了孩子们的……棺材。”
4月回到了巴黎。在特罗卡德罗剧场一次长长的演出结束的时候,斯金又一次演奏了《葬礼进行曲》。她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悲哀、苦痛、不幸,都在一场舞蹈中宣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月朗天清,只剩下风和日丽,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永享天真和欢乐。
观众在一阵宗教似的沉默之后,仍然恐惧了好一阵,然后疯狂地鼓起掌来。一些妇女痛哭流涕,有的甚至不能自已,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在邓肯去俄国旅行时,她的两个孩子跟伊丽莎白住在一起。现在,她把他们接到柏林自己的身边来了。他们身体很健康,精神饱满,到处跳舞,显得非常快乐。孩子们都好,健康活泼。邓肯和他们一起回到巴黎后,住在1908年她在纳伊买下的那所艺术家革维克斯的大住宅里。
迪尔德已经会自编自舞了,她一边舞一边唱着: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我飞得这么高这么高。
飞到云彩里飞上九霄,
白胡子爷爷吓了一跳。
邓肯看着她那样优雅美丽的仪态,就想她将来也许会继承自己的事业,照她的想法去办学校,她是她最好的学生。
帕特里克也能扭摆自己的小蛮腰了。有意思的是,他每次都不让妈妈教他,他的理由一本正经:“妈妈,帕特里克只跳帕特里克自个儿的舞蹈。”
邓肯感到,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不仅仅是母与子的骨肉关系,同时还有一重超越世俗、超越亲情的更密切更本质的关系,那就是艺术上的水乳交融,血脉相承。
邓肯对斯金说:“我最好的学生就是这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都非常热爱音乐。当斯金弹钢琴,或者邓肯练舞的时候,他们总是要求留在工作室里,乖乖地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听着、看着。使邓肯有时不免骇异:这么小小的年纪,竟能如此严肃认真地集中注意力。
有一天下午,大艺术家罗尔·普格诺在弹莫扎特的曲子,孩子们蹑手蹑脚走进来,站在钢琴两旁,听他演奏。他一弹完,两个小家伙同时把他们披着金发的小脑袋放在罗尔的手臂下,仰起小脸,极其钦佩地注视着他。
罗尔吓了一跳,大声说道:“从哪儿出来的两个小天使,莫扎特的小天使啊?”
这时,他们都笑了,爬上罗尔的膝盖,把小脸蛋儿藏进他的大胡子里。
这时正是3月,邓肯轮流在夏特莱剧院和特罗卡德罗剧院表演舞蹈。尽管她现在的生活堪称幸福之至,但是她仍然不断有一种奇怪的压抑感。
一天晚上,在特罗卡德罗剧院跳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由斯金用管风琴伴奏,邓肯再次感觉到额头上有一股冰凉的冷气吹拂,还闻到一股和上次同样的白玫瑰和丧礼之花的气味。
迪尔德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那小巧玲珑的身躯坐在中央包厢里,看着母亲跳这个舞蹈,突然哭起来,好像心儿都碎了似的,哭喊道:“啊,我妈妈怎么那样伤心难过呢?”
邓肯的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晚上睡觉,不能关灯,巨大的黑暗与棺材同一颜色。而昏暗的灯光下,闭着眼睛就能看见床对面十字架上活动着一个人影,缁衣黑发,用凄怨的目光望着她,好像在诉说什么。
邓肯把这些情况报告了雷纳·巴德医生。他说:“你的神经过于紧张,必须到乡下疗养一段时间。否则,你会垮下去的。”
一向坚毅的邓肯这时却不知所措:“可是我得按照合同在巴黎演出呀!去哪儿好呢?”
“那好办,您去凡尔赛好了——那儿近得很。您可以乘汽车去,那里空气清新,很适合你的。”
但是,如果邓肯不到凡尔赛来逃避那使她惴惴不安的死亡预兆,孩子们也就不会在3天以后在同一条公路上遭到横祸身亡。
休养果然大见起色。邓肯又闲不住了,她适当地安排了一些演出,还制订了一个读书计划。她的床头搁着巴比·多瑞维利的著作,这一天,她正翻着这一页:
美丽的人儿,养育出像你一样美丽的孩子。只要谁说到奥林匹亚山,你就发笑。为了惩罚你,神灵的利箭穿透了你那可爱孩子的头,而你****的胸膛无法庇护他们。
当只剩下你的胸膛可以射穿的时候,你就贪婪地把胸膛转向发出打击的地方,你等待!然而,徒劳,高尚而不幸的妇女!神灵的弓弦已经松开,他是在捉弄你。
你一生都在这样等待,在镇静的绝望中,在阴郁克制的绝望中等待。你从未发出人类胸膛惯于发出的悲号。你已木然痴呆,于是,人们就说,你已变成石头,这样来表达你的心灵不屈不挠,坚若磐石。
那天晚上,邓肯的舞跳得与往常大为不同。她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欢乐的火焰,是一团火,是燃烧起来的星星之火,是从观众心中冒出来的滚滚浓烟,而且谢幕十几次之后,作为告别的节目,最后跳了《音乐瞬间》。
突然,她觉得好像迪尔德坐在她的肩膀上,帕特里克坐在另一边,非常平稳、非常快乐。当她在跳舞中左顾右盼的时候,看见他们带笑的、明亮的小脸,婴儿似的微笑。而她的腿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突然,罗红林来到了化妆间。自从埃及分手后,有4个月未通音讯了。
他说:“带着孩子进城来,我想看看他们。”
邓肯很高兴,觉得这下子一定会使她渴望已久的和罗红林重修旧好的愿望得以实现。
那是一个温暖的灰蒙蒙的早晨。在这一年邓肯第一次感到一种特殊的欢乐激情从和暖的初春降临心间。她一面体验着春天带来的快乐,一面看着孩子们,他们多么娇嫩可爱、多么幸福。于是,她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女儿。
小女儿大声喊道:“嘿!帕特里克,你猜咱们今天要去哪儿?”
英国保姆有些担心:“夫人,今天会下雨,最好别带孩子出去。”邓肯的心情被即将与罗红林重逢的喜悦的潮水淹没了,她执意要去。在乘汽车从凡尔赛到巴黎的路上,她把两个小小的身体搂在怀里,充满了对生活的新的希望与信心。
她知道,当罗红林看到帕特里克时,会忘记对自己的一切反感。而且,她梦想他们的爱情会死灰复燃。一家人团聚,天伦之乐,将烦恼和迷幻驱赶得无影无踪。
罗红林见了孩子之后,果然非常快乐。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进餐,吃了很多的通心粉,喝红葡萄酒,兴奋地谈着将来的事情。
午饭吃完的时候,罗红林神秘兮兮地说:“去埃及前,我在市中心买了一大块土地,你猜是做什么用的?”
“你是想盖别墅吧?”
“不,我打算给你的学校盖一座剧场,名字都取好了——伊莎多拉剧场。我想,那将是你发挥天才艺术的最佳场所。”
邓肯执拗地说:“我看,还是叫帕特里克剧院。帕特里克将是伟大的作曲家,他为未来的音乐创作舞蹈。”
罗红林说:“我今天感觉非常快乐,我们大家到喜剧沙龙去好不好?”
邓肯见时间还早,她想到戏院里排练一会节目。于是罗红林就自己去了喜剧沙龙。
邓肯带着孩子们来到剧场门口,她对保姆说:“你带孩子进来等着我,好吗?”
但是保姆说:“不,夫人,我怕下雨,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孩子们需要休息。”
邓肯吻了两个孩子,说:“我也很快就回来。”
迪尔德把她的小嘴贴着汽车玻璃,望着妈妈。邓肯俯身去吻她,嘴唇碰到了冰冷的玻璃上。
邓肯走进了她的大排练厅。时间还没有到,她便上楼到她的套间里,躺倒在长沙发上。房间里有许多花和别人送来的一盒糖,她拿了一块,懒洋洋地吃着,一面想:“总起来说,我的确是很幸福的,也许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的艺术、成功、幸运、爱情,尤其是我可爱美丽的孩子们。”
她一边懒散地吃着糖,对自己微笑着,一面继续想着:“罗红林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时候,忽然一阵奇怪的、异常凄惨的哭喊声传进她的耳朵。她回头一看,罗红林站在那里,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双膝一软,跌倒在她的面前。然后从他的嘴唇里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孩子们!孩子们!都死啦!”罗红林昏了过去。
邓肯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嗓子里燃烧一般发烫,就像吞了几块红炭似的。但是,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十分温柔地同他说话,极力要他平静下来,跟他说绝不会有这回事的。
然后又进来了一些人,但是邓肯仍不相信事情真的发生了。人们害怕她受不了这一打击,一位医生说:“绝不会死,我一定把他们都救活。”
原来,司机驶离正道,将车开进了路边的河中。司机、保姆、迪尔德和帕特里克一同遇难。
邓肯想跟罗红林一起去医院,但人们拦住了她,怕她发疯。因为大家知道,两个孩子确实已经不可能再复生了。
但此时的邓肯似乎已经失去了感觉,她全身轻飘飘地如在一场梦中。她没有哭,反而不停地劝慰着别人。她的悲伤因为来得太突然、太猛烈,所以郁塞在心中,一时发泄不出来。
邓肯终于来到了火葬场,见到了她的两个孩子:他们躺在棺材中,金黄色的头发,软绵绵的小手和小脚,都装在了棺材中。
邓肯没有穿丧服,她向来认为穿丧服戴孝是荒唐的,也没有必要。奥古斯丁、伊丽莎白和雷蒙德领会了她的愿望,在她的工作室里堆满了鲜花。
当她向孩子们和他们的保姆的遗体告别时,她极想看到一些舞姿,看到他们最后的笑脸。
四周的人无不涕泗横流。只有邓肯没有哭,她扶着罗红林的肩膀,平和地说:“罗红林,你知道吗?那两个冷冰冰的小蜡像不是我们的孩子,那只是他们脱下来的外衣。他们的灵魂将在天堂的光辉中永生。他们本来就是天使啊!不要哭。流泪是无法表达的,我就哭不出来。我想跳舞了,灯光,音乐,舞姿。我想在和谐、瑰丽的光和美中向孩子们告别。我的迪尔德和帕特里克!”
但一回到家里,邓肯真想随孩子们一起离开:“失去了孩子,我怎么活得下去呢?”
她呆呆地坐在工作室里,一直考虑如何了结此生,快点赶到天堂去照顾迪尔德和帕特里克。最好的方式,是投海。海,多么醉人的蓝呵,像帕特里克的眼神。
可是,学校的小姑娘们跑来围着她说:“伊莎多拉,为我们活下去吧!我们不也是您的孩子吗?”
这些孩子的话,唤醒了邓肯,使她想到了自己的责任:“这些孩子们也都异常悲伤。她们站在这儿为迪尔德和帕特里克的死难过,心都碎了。”
邓肯的精神完全瓦解了。如此时罗红林能够陪在她的身边,给她以伟大的爱情力量支撑,或许能多少平复一些邓肯的悲哀。
但他却恰在此时离开了邓肯。
雷蒙德和他的妻子佩内洛普要动身到阿尔巴尼亚去,在那些难民中间工作。他们劝邓肯跟他们一起去。
邓肯不知如何生活,伊丽莎白也决定带邓肯出去走走,闷在家里她非寻短路不可。于是邓肯就答应了,她和姐姐、奥古斯丁一起去了意大利。
在米兰,邓肯独自去了圣马可教堂,独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凝视着圆屋顶上的彩色浮雕。4年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的面孔,关于帕特里克的预示。可今天,什么也看不到了,眼前晕乎乎的一片。
随后,他们坐船从布林底西动身,不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到达哥尔佛。
天气非常温和,但邓肯却感觉不到一点安慰,这些日子里,她总是呆坐痴望,也不管一天天如何度过,她完全陷入灰色的世界里。她就像尼俄伯王后变为石头一样,坐在那儿渴望着在死亡中消灭掉。
罗红林当时在伦敦。邓肯想:“只要他来看看我,也许我就可以从死人般的麻木状态中解脱出来。也许只要感到温暖爱抚的手拥着我,我就可以苏醒过来。来看我吧,我需要你。我快死了。如果你不来,我就随孩子们去了。”
一天早晨,奥古斯丁叫醒她,手里拿着一份电报,上面写着:
无论如何请将伊莎多拉的近况告知,我将立刻赶来哥尔佛。罗红林。
这天以后,邓肯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她满怀希望等待着。一天早晨,罗红林来了,面色苍白,惊恐不安地对邓肯说:“伊莎多拉,你吓坏我了,我以为你死了。”
邓肯由此产生了希望,希望通过一种自动的爱的表示,使不愉快的过去获得补偿,使她重新感到心灵的颤动。但是,她的渴望太强烈了,罗红林忍受不了。一天早晨,他突然不辞而别。
又只剩下邓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她对自己说:“要么就是立即结束我的生命,要么就是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尽管日夜吞噬我的痛苦使我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