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听从西格弗里德的建议,计划前往希腊。不过在此之前,由于她与母亲在慕尼黑的各个博物院中欣赏了许多意大利的伟大艺术作品,而且意大利离德国不远,于是邓肯与母亲、姐姐商量,先去意大利游历一番。
旅途中,3个女人乘车经过提罗尔山地,来到阿尔卑斯山南面的安布立亚平原。邓肯觉得眼前一片开阔,沿途的景物让她兴奋不已。
她们在佛罗伦萨下了火车,然后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愉快地到处游览,看遍了美术馆、公园和橄榄园。
在那段时间里,是波提切利吸引了邓肯这颗年轻的心。一连几天,她在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名画《春》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鲜花盛开的大地柔和起伏,山林女神们围成一个圆圈,风之神的凌空飞舞,这一切都环绕着中心人物——她一半是阿芙洛狄特,一半是圣母玛利亚。春天孕育万物。
邓肯被这幅画完全迷住了。一次,善良的老管理员给她拿来一张凳子,并好奇而又饶有兴趣地观察邓肯看画时的表情。
邓肯一直在那里坐着,恍然之间,她看到鲜花成长,画中赤露的腿跳起舞,身体扭动起来,而欢乐的使者来到她面前。
于是她想:“我一定要把这幅画编成舞蹈,把爱的信息,曾经使我那样痛苦的爱的信息——春天,孕育万物的春天,带给他人。我一定要通过舞蹈把这种狂喜的感情带给他们。”
到闭馆的时间了,邓肯还坐在画前不肯离去,想通过这美好而神秘的一瞬间发现春天的真谛。她感觉到在此之前,生活都是一种漫无目的的盲目追求。邓肯相信,如果能找到这幅画的秘密,就可以为人们指出一条多姿多彩、充满欢乐的生命之路。
她对生命的看法,就如同一个带着良好的愿望走向战场的人,他受了重伤,反思过去,他这样说道:“为什么我不去传播宗教福音,拯救别人免遭这种残杀呢?”
这就是邓肯在佛罗伦萨面对波提切利的《春》所作的思索,后来她就努力将它编成了舞蹈。在里面努力去表现这幅画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柔和、奇妙的动感。
甜蜜的异教徒生活时隐时现,阿芙洛狄特的光辉通过更为仁慈温柔的圣母的形象来表现,阿波罗就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来到嫩芽初上的树林中!啊,所有这一切就像充满欢乐的暖流涌进她的胸膛,她急切地想把它们表现在自己的舞蹈中,她称之为《未来之舞》。
如此,邓肯就在一个宫殿的房子里,配着早年几个不出名的音乐家的音乐,跳舞给佛罗伦萨的艺术家看。
她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从来没有顾及生活的困难,不久身上的钱就花光了,邓肯只好给格拉斯发电报,请他给寄些费用,以便她去柏林找他。当时他正在柏林准备邓肯的首次演出。
钱一收到,她们就返回了柏林。
到达柏林的时候,她们简直莫名其妙:在驱车穿过城市的路上,发现满城都是写着邓肯名字的灯光广告,以及她将于克洛尔歌剧院同爱乐交响乐队一起演出的预告。
格拉斯安排她们在布利斯托尔旅馆里的一套漂亮的套间住下,整个德国新闻界都在那里等待伊莎多拉·邓肯举行第一次记者招待会。
有了在慕尼黑的研究和佛罗伦萨的经验,于是邓肯用美国式德语大发宏论,率直天真地解释她对舞蹈艺术的看法,她说它是一种“伟大的原始艺术,是一种能够唤醒其他艺术的艺术”。这使当地的新闻界大吃一惊。
这次演出再次使柏林轰动了,观众大为倾倒,演出了两个多小时以后,观众根本不愿意离开歌剧院,人们似乎都陷入对邓肯舞蹈的狂热之中。
剧院每个晚上都挤满了观众,表演结束后,观众们将他们心目中的女神邓肯从台上抬下来,欢呼着:“圣洁的伊莎多拉!”走过几条大街,一直走到她住的旅馆。
某个晚上,雷蒙德突然从美国赶来了,他不能忍受和家人的长久分离。这时,一家人就计划着到他们以前一直渴望而没有到过的雅典去,那里是他们认为最神圣的艺术的圣地。
邓肯说:“如果不到雅典,那我们对艺术的研究就始终只能徘徊在艺术宝殿的大门外。”
因此,尽管格拉斯极力挽留邓肯,但她还是坚持离开德国,满怀热情地奔赴希腊。
雷蒙德积极地加入了邓肯筹划的希腊之行,路线是从柏林坐火车到威尼斯,再乘船去雅典。
在威尼斯,他们逗留了几天,参观了那里的礼拜堂、艺术陈列馆和水上街道。雷蒙德说:“我们这次到希腊不是为了旅游,所以尽可能一切从简,最好就像原始野蛮人那样。所以,尽管我们这次不再缺钱,但还是不要去乘坐那些舒服的大客船。”
邓肯和母亲、姐姐都齐声叫好,认为这样反而更充满了刺激。他们最终乘坐的是一艘往来于布林底西和圣毛拉之间的小小邮船。
他们到圣毛拉上了岸,拜访古老的伊沙卡城遗址,这也是古代希腊杰出的女诗人萨福从悬崖上投海的地方。
他们在此处稍作逗留之后,便乘一艘小帆船,顶着如火的7月骄阳,穿过蔚蓝色的爱奥尼亚海,驶进安布鲁斯海湾,来到加发沙拉小城,在此登陆时,城里的人都到海边来迎接他们。当地土著见到他们,就像当年哥伦布第一次登上美洲大陆一样惊讶。
邓肯和雷蒙德跪下吻着地上的泥土,然后雷蒙德即兴作诗一首,他高声地朗诵道:
美丽神圣的希腊啊,望着你的人
心中一定觉得冷淡
也不会有留恋邦土的那种愿望
因为你的墙壁毁坏了
你的宫殿变成了废墟
看了叫人如何能不感觉苍凉
那些土著听了雷蒙德的诗,都默然无语。
但此时,邓肯一家的快乐却达到了顶点。他们疯狂地想拥抱每一个当地人,差不多要在心里呐喊出:“我们在外漂流,最后才到达这块圣地!啊,奥林匹亚山的圣主,我们向你致以最崇高的跪拜!日神阿波罗!亚里士多德!啊,艺术的九女神,你们都和我一起跳舞吧,我们的歌声恐怕惊醒了酒神和他那些酣睡的侍女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离开了小城。母亲坐在一辆双驾马车里,邓肯兄妹3人则折了许多桂花枝,把母亲保护在中间。
整个加发沙拉小城的人都来为他们送行,一直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到达了斯特累托。这个古城三面环山。他们一家第一次看到古希腊的废城。他们贪婪地观赏着那些“多丽式”的圆柱,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芒。知识广博的雷蒙德引着母亲、妹妹到了西山神庙的原址处。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一直走到了亚格利安,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又特意去了梅索朗吉昂。80年前,才情卓绝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积极投身于希腊的民族独立运动,不幸病逝于此。
到达佩达里斯之后,就能够坐上火车了,但一家人展开了热烈的争论:到底是先去奥林匹亚山还是先去雅典?最后是邓肯的意见占了主动,他们决定先去雅典。
火车奔驰在阳光普照的希腊大地上。一会儿瞥见白雪盖顶的奥林匹亚山,一会儿又处身于婆娑起舞的山林中间,他们感到无限喜悦,常常用互相拥抱、流出高兴的眼泪来表达情绪。小车站上的农民们惊奇地望着他们,以为他们不是喝醉了酒,就是发了疯。
那天晚上,他们到达了戴上紫罗兰花冠的雅典城。
天刚亮的时候,他们便带着朝圣者的神情,向雅典神殿拾级而登。渴慕已久的巴台农神庙眨眼即矗立于晨光之中。这是一种怎样的景致啊,文化与自然的融合,古与今的交汇,传统与现代的对话。
这是一份怎样的心情啊,惊、喜、幸福的泉流迸涌至嗓尖,直想大叫,可谁也发不出声。
登上高处,邓肯感觉,以往的一切生命,就像一件杂色斑驳的外衣从身上脱落,似乎她从来没有生活过,似乎在现在长长的呼吸中,对纯洁之美的初次凝视中,她刚刚降生人间。邓肯体验着这种重生一般圣洁的美,只喊出一句:“辉煌无比的雅典!”
获得了盛誉的邓肯,经历过失恋的邓肯,来到希腊寻找光明和梦想。终于,在巴台农神庙的台阶上,在宁静的雅典娜女神面前,希腊的太阳从彭特里库斯山那边升起,照耀着身穿白色“图尼克”的邓肯。
邓肯在阳光下宛如一尊白色雕塑。她注视着阳光下神殿伟大的轮廓,大理石闪烁出神秘的光辉。
一家人都缄默不语,美是神圣的,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达出来的。几千年岁月凝聚成壮丽的一瞬,这一瞬,人成了神,拥有宇宙的大美;神变为人,拥有多感的心灵。人神合一,这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也是人类长久追求的一种境界。
他们都好像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没有叫声,没有跳动,只是沉默着,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就这样,站在最高的台阶上,静默了几个小时。
几天后,奥古斯丁也来到了他们身旁,邓肯一家人再次团聚了。他们觉得,就这样,一切都已经足够了,这就是他们长途跋涉的目标,他们看了雅典神殿的时候,感觉对美的欣赏已经达到了顶点,根本再不会有比这更高的美的艺术形式了,这里已经满足了他们对美的欣赏的一切要求。
邓肯在布达佩斯已被观众敬如天使,受到极端的欢迎,但她毅然离开了那里。因为她要把一切名誉、金钱之类的虚浮都抛弃,而完成一次精神上的重生。此时尚存留于雅典神庙雅典女神的精神,就是邓肯追求的生命的最真实的精神。
邓肯决定,用在德国演出赚来的钱,建造一座宫殿。圣殿要与巴台农神庙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每天同时看到太阳升起。从此,全家人都留居于在这座宫殿里,留居于这艺术辉煌的圣地。
只有奥古斯丁一个人不大高兴。他闷闷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吐露了真情:他妻子和孩子不在,他觉得非常寂寞。于是大家同意把她们接来。他妻子带着女儿来了。
他们找遍了科仑罗斯、法勒能以及阿提喀所有的山谷,但找不到一个地方堪当建址。后来有一天,邓肯在走向以养蜜蜂而著名的亥麦塔斯的时候,她迈上了一块高地,忽然发现它与雅典神庙的亚克罗坡利山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
接着,就要组织图画纸和制图仪器,设计宫殿的样式。这是雷蒙德的特长,他瞧不起建筑师,不要他们帮忙,他自己动手,仿照着雅典城其中一座神殿的样式来设计图纸,在没有建筑师的情况下就完成了。建房的事由雷蒙德全权负责。
一家人研究雅典卫城,建筑房子,配着埃斯库罗斯的音乐跳舞,一天天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偶尔到附近的乡村去散步,似乎忘掉了尘世的一切。
山上的房子一天天建起来,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附近方圆几里之内根本找不出一滴水。但乐观浪漫的一家人仍然坚持着。他们请了更多的工人来开挖自流井,但一连干了几个星期都一无所获。
此时,邓肯银行的存款已经用光了。建筑费用比预算大大超支,邓肯不得不决定离开希腊。离开前几天的一个晚上,邓肯整夜无眠,独自一人来到雅典卫城上,走进酒神戏院,她在这里跳了一场告别舞,面对众神,面对光荣和梦想,面对从远古潺潺而来的岁月之流。
然后,她登上普拉比仑山,进入雅典神庙,在此,邓肯感觉自己以往的一切光荣之梦忽然破裂了。她只是现代人,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不可能拥有古希腊人的感情。
现在她面前的这座雅典娜神庙,在以往不同的时代有过它不同的色彩,而她归根到底只是一个苏格兰和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在希腊度过的这一年的美丽幻想一下子破灭了。
3天之后,一大群热心者,还有那流着眼泪的10名希腊男童的父母,簇拥着邓肯一家搭上从雅典去维也纳的火车。在车站上,邓肯用蓝白的希腊国旗包着全身,那10个希腊孩子和希腊群众一起唱起美丽的希腊歌谣。
火车缓缓启动,载着邓肯一家,那10个希腊儿童,还有教拜占庭音乐的教授,驶向维也纳,只留下雷蒙德在希腊管理工地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