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三个十七八的高中生穿行在夏季的田野里,道路不算陌生,但黑暗与闷热之中,行走变得特别困难。黑暗的天空压得很低,那些远雷也因此显示出威严的逼近。那种低沉的声音似乎隔着遥远的天地与岁月,而突然会有一个闪电,在极端黑暗的背景之下,越发惨白得吓人。幸亏我们都是天天在田里地里走惯了的。突然,哎呀一声,我们三人中姓都的同学叫了起来,我们便急切地询问他怎么了。他说,人掉到田里了。这当然不算什么,接着他说,鞋嵌到泥里去了。另外一个同学便笑了起来。今天下午,姓都的还在炫耀他的鞋,这双凉鞋是他的叔叔在知道他考上大学后给他买的,要好几块钱,在我们看来也确实非常漂亮。过河的时候,他把鞋脱下来拎在手上。另外的这个同学就说他做作。我们在田埂上等他摸鞋,过了一会,他说,找不到了,不知道嵌在哪取了。我们让他就在掉到田里的那一块去摸,又过了一会,他带点哭腔说,真的找不到了。我们就下到田里帮他一起摸,这么一小块地方,找到应该不是太难的事情。但是,我们三个人在泥里摸了一会毫无结果。这时,一些雨滴穿过干热的天空,强硬地砸在田块的水面上,也同时砸在我们身上。远雷走近,走到我们身边来了,看它炸出耀眼的弧光,在天和地的结合之处,炸出一种强大的独立存在和威风。被这个闪电的巨大鞭打之后,雨水像另外的一条鞭子,从天地之间抽打过来,带来夏季暴雨的风也开始推过来,仿佛它才是摧动雷电与大雨之鞭的力量所在。我们说,快走吧,快走吧,暴雨来了!但姓都的小子一边骂着一个人的名字,一边死死地在田里继续寻找。风雨继续加大,开始灌进我们的嘴打得人难以喘息,他还在骂着那个人的名字。我们拉起他拼命地跑去,终于在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跑进了村庄,跑到了人家的屋檐下。
站在时间之岸,站在28年后的今天,我看着那三个年轻人,在那条田埂路的行进之初,他们何其兴奋何其昂扬,他们都在刚刚过去的高考中榜上有名。姓都的小子考的是政治系,他说,将来他一定要当个大干部。另外一个人说,你是不是就凭脚上这双鞋就认为可以当大干部?我帮着他取笑姓都的,我们三个人都大声笑起来。然后,姓都的说,这个李××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好心来看他,他不领情,反而躲起来不见。就是——我们两个人也这样附和着说,觉得李××不近人情,因为在班上我们四个人关系最好,现在三个考上了,自然要来看看他。如今,我已到中年了,我儿子都上大学了呢。我把那个称之为“回忆”的东西,演化成看得见的过去,我眼啾着那三个人走过田野,一路走去,一路小歌小调地哼着,把将来看成了繁花似锦,姓都的小子,即时即地成了他想象中的大干部,跟我们俩说着些不可一世的话,还发号施令着,被我们俩撵得乱跑。然后,我们三个一路发疯似的叫喊,跑,撵……
2005年春节的某天,那个从医大回家的同学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在老家。我就赶去了。我们也很少见面,甚至一年难得见上一次。他父亲像一切年过80岁的老头一样,缓慢地行走与说话,但已经叫不上我的名字了。而当年高中大学时候,我们在一起喝酒,这个50来岁的老头酒量相当不错,谈起他在我们村所在的小学里,一边当着右派一边教书的事情,我自然就想起我们村小学的墙上那些字,那真正算是“斗”大的字,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那毛笔字相当不错,很见功力。那当年写一手好字的手,现在捏双筷子都颤抖了。当然,酒就更不可能喝了。
我跟医大这位同学喝酒,喝得比较凶猛,有点一醉方休的意思。有点多的时候,他说,这人真是没意思,总是有许多烦心的事情。然后,他说他儿子的事情,那是个青春期逆反心很重的孩子,考不上大学,还干些让大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我也帮他叹息了几下,然后,问到那个同学孩子眼睛的情况,他说,今年底那孩子的眼睛算是彻底不行了。治了好几年,没有办法,钱也花了不少,结果只能是这样,那双眼睛算是彻底瞎了。唉,摊上这样的事情,孩子不幸,父母也不圭。然后,他突然换了口气对我说,××真不是东西,连同学也骗?我就问起来,他说,××今年初说是要换房子,向他借了两万块钱,现在知道,他是这些年赌博,输到没法输的时候了。现在,他连人也不见了,工职被开除了。人不知去向了。从前的同学朋友聚在一起,一打听^都“借”给了他钱,多的数万,少的数千,一律打了水漂。那他肯定是见不到人了。我这样说。当然,肯定不会再出现了。唉,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们两个叹息着。
我再次看到了那年的闪电。姓都的在田里的鞋子寻不着啦,我们帮着他找。那一大块泥都被我们几乎给翻了个遍,那些新插下去的秧苗被我们寻找的脚印踩踏得一塌糊涂,泥水变得异常混浊,但是始终一无所获。他都要哭了。要知道那一双鞋子确实是难得的贵重物品。另外的这个同学,他比我们稍长两岁。他说,算啦,别找了,泥水都浑成这样了,肯定找不到了,它裹到泥里去了。我们得赶紧离开,等会雷打得猛了,这里会有危险的。这时,雨越来越大,他拉起要鞋不要命的同学,叫着我,我们逃离了这个雷暴之中的田野。站在村庄人家的屋檐下时,我们喘息不停。丢鞋的人说,唉,说不定多找一会就找到啦。那个同学非常生气地说,那你去找吧,这么大的雨,就算不被雷打死了,也要被雨给灌死。我好意倒成了恶意了,你去找吧,反正我不会陪你了。丢鞋人不再说话。天地之间像拉上了一个巨大的雨幕,那屋檐下的幕显得更加粗劣,满世界是轰轰烈烈的雨水之声,它取代了一切声音。然后,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小下来。雨停了,田野响起无比舒畅的蛙鸣。我们离开了这个屋檐,开始回家。但那个同学对丢鞋人说,回去吧,到田里看看,说不定就找到了你的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迟疑了一下。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那鞋确实就在田边给找到了。隔着这28年的时间,我现在正静静地看着那三个高兴而归的人,这里面当然有我自己,是当年的我。我看着那三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踩着雨后的道路回家。月光开始照耀了,世界变得明朗起来,这是一种快乐的明朗。快乐是单纯的,快乐真的非常单纯。因为我看不到那三个人有任何的忧郁不安。当年的我眼晴中没有看到今天在这里喝酒的我以及我眼中挥之不去的忧郁,绝对没有。
这三个人:丢鞋人姓都,就是现在骗同学钱后溜得无影无踪的人,另外一个就是后来在医大的那个,我们那天要看的人就是2003年那晚给我打电话的同学。
1980年到过九华山
数百年前某个黄昏时候,秋天的山峦在太阳下现出了神奇的金黄色。一个地主和一个和尚之间定了一个契约,和尚用他袈裟可以笼罩的地方作为未来的佛地。原本就慷慨的地主只当师傅是在玩笑,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就真的拋起了自己的袈裟,一下罩住了九座山峰,这亦真亦幻的话语,流传在数百年以后的佛教圣地九华山,在那九座葱茏而朴实的山及其构成的圣地之中,香火盛旺……
1980年9月的一天,我来到这里,并且知道了这个故事,但我并不明白它的意义。我去芜湖,去安徽师范大学读书。我姑父在青阳县城率领一帮人承包了一些工程,他邀请我和另外一个去宣城上学(当时的“安徽劳动大学”)的朋友都昌存一起上九华山。我们两个还未上大学的大学生,住在工地上,工地就在山上,观看寺院非常便利。但观看了一天的寺院,除了烧香、念经的和尚,除了香火和寺院的古老房屋,再没有别的。两个18岁的孩子,对未来大学和其后的锦绣前程伸手可触的憧憬,完全取代遥不可及虚幻的宗教。夜宿山上,完全感觉不到山下那种上个季节在秋天里不甘退却的燥热,夜半时分,我和都昌存被月光、秋夜的风和山上无边的寂静所掳,两个怀揣诗意的年轻人,起床看山,看无边的月色把这透着凉意、青山包围之中的一方土地打点成怎样……
我们两个只看过露天电影的年轻人,还第一次坐进青阳县城的电影院里。我至今没有忘记那是部日本电影《沙器》,那是在我们《地道战》《地雷战》构成的审美意识中完全寻找不到蓝本的艺术片。18岁的我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孩子在沙滩上精心建造着着房屋、物器,建得很好很成功,但是,一阵浪来,一切消失,然后,孩子从头再来……
离开靑阳的时候,我姑父送我到汽车站,还给我买了件当时非常流行的“三合一”质地的军褂,然后,我们就此別过。那一年,我姑父年近40岁,体力与精力都是最好的时候。老旧的客车载着我们两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年轻人,也载着我们笨重的行李,行进在江南的山道之上。到达芜湖,巳楚傍晚时分,师大的接待站尚在,而劳大的接待站没人,我俩都着急起来。这时,师大这边的一车人满了,催着我离开,我们把劳大的事情告诉接待的同学,他们却说没关系,等会准有车来,我便让都昌存等在这里,待会我再过来。但等我再回到汽车站时,已经人去站空,我到处寻他不着,茫茫然站在这里,急得直流泪……若干年后回想,觉得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会做,其实让他和我一起乘师大的接待车,是最好的选择。
2009年的这天,再上九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