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失去了,失去了你生命的一部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样的一个定义:他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是的,一部分。不管你觉得这样的真实有多么残酷,你必须接受它,承认它。
你要知道,如同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轨迹一样,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轨迹,这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就母亲的深情来说,你肯定宁愿以自己的离去来换取孩子的幸福快乐,让他幸福而快乐地活在人间。但是,这不可能,因为上帝不是那样安排的。无论多么美的花,在命运的风雨之中,无法知道它何时凋谢,它有可能凋谢在香艳正浓的时候,也有可能凋谢在含苞待放的时候,当然,最好的生命的花朵是在结出果实之后,自然地枯萎。可是不,事实上,“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啊!生离死别自然之事,古今亦然。我知道没有人可以做到像庄子那样在他妻子死后击缶而歌,但是,人这渺小无能为力的生灵啊,在你无力的时候,你如果想,我只是一只蝴蝶,我在梦中把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或者我是在梦中把自己变成了蝴蝶,……我知道了现实与梦境之间那几乎相同的荒诞,几乎相同的虚无缥渺。我们都会走进那个巨大的虚无呢。悲有何益,伤有何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弗敢伤也。”当你作为母亲在体会着无法解脱的悲哀的时候,你还应该想到,你是女儿,你有母亲,你的悲伤是她更大的悲伤,你的苦难是她更大的苦难,而你的振作是她的希望与幸福。
几乎许多年前,我读到海子的这样的诗句的时候,我就被它其中命定的忧伤所击中:“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这是令人悲伧的生命写照啊:只身打马过草原,这是命定的。
我最想告诉你的还有:我希望可以分担你的苦难与悲伤,我愿意把它们一分为二,我替你承担一半。
日落月起
谁知道:落日意味着什么?
是一个会心的微笑,一次愁眉暗舒,一段重负释放;还是一个循环了结,一页辉煌翻完,一个生命终结,一个圆寂,一粒舍利子渐渐析出?
我不知道。
但我记得1975年的秋天,在我插队的大山里,只要有太阳落下,我都会在山边眺望它。它被山与山之间的那一小山坳慢慢吞下去,我的心也被慢慢吞下去,慢慢沉落沉沦,然后,我望着生我养我的那座城市的方向。那只是一个“方向”,那儿只有山,没有城市的影子,没有楼房,没有平坦的柏油马路,没有人流与自行车流,甚至,连关于它们的想象也像路边的残花,在记忆中枯萎了去。
然后,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慢慢地在我的身边合拢,我被它包裹住,无端生出死亡的恐惧来。在这异乡的山上,我坐着,我真的很害怕,假如这黑暗攫取了我,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能不能找到那座生养我的城市和我的亲人们,我想象不出一个灵魂流落、游荡在这山野,在这莽莽无边的群山之中,是怎样的孤独和寂寞!
只有等到月亮从另外一端的山顶出来——它让眼中的天地和心中的天地渐渐光明起来。它从远山,从近处的树梢上,悄无声息地走过,轻轻落在我眼前的这片草地上,使我看见了草叶上的微露,若有若无的样子,它那一点闪亮,不知道到底是黑夜的眼呢,是草叶的眼呢,还是这微露自己的眼。
风过来了,它跟草叶叙谈的是一千年一万年前相同的话题,而虫的鸣叫,仿佛是一万年前的虫鸣,穿越了黑暗的时光隧道,迎面与我相会。我不知道一万年前,我是否來过这里,并且与他们聚会过,恍惚之中,我觉得有许多重合颠倒与错乱,从一万年前深深地挤压过来。
抬头望月,它仍是那样孤独地高悬。无语。桂花开过了几千茬?可香可甜?谁曾闻过?吴刚的刀啊,是要修剪枝条,还是以一种仇恨的方式伐掉主干?嫦娥的广袖之中,可否藏着一个怜惜——只最弱小的白兔?
什么都孤独地悬空无解,像这个传说本身。月光调整了世界,把它变换成另外一副模样,唯有朦胧与虚幻,才与联想幻觉合作,组成这个被称为“月下”的世界,它与白天里我们生活着的坚硬的世界完全不同,它洁白、柔软而虚幻。月光的神奇与博爱正在这儿——它把坚硬变得柔软,把枯燥变得滋润,把丑陋的真实变成美丽的虚幻,并以此抚慰我们。
我正是在这样的日落月起时分,在这山野,远离故乡的山野,听到一个女孩嘤嘤的哭声,我在月光下看到了她晶莹的泪和清亮的眸子。我知道她也是“知青"刚刚从我所来自的那座城市来,在这月下,她想起了城市和妈妈。
然后,很快就到了1977年,我们回到共同的故乡。然后,她弃我而去,这恰是2000年的秋天。那些日子里,有一天傍晚,乡下的舅父打电话给我,那时我儿子正在他那儿小住。舅父说:“这孩子表现很好,比以前懂事多了,就是一到傍晚就坐着,望着家里的方向发呆。”
我儿子接过电话,用他14岁的声音问我:“爸爸,你吃饭了吗?”他声音很低,很小心,像是生怕触动了我心中的什么,全然不是平日里的大大咧咧。但他还是碰痛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感觉到自己说话声异常了,便咽口唾沫,赶快调整好了,才跟他说了几句。挂上电话,正是日落时分5夜色如期而至,我在它的包围之中,眼泪潸然而下……我明白了:这落日与我们心中的某种情绪总是呼应着,它让我们想到家园,感受孤独,感受心灵的漂泊与无依。我也明白了9这情绪不是源自于我,而是源自我们一万年前的祖先。
这天晚上,我在梦中回到了1975年的山村,我看到了造山运动:群峰汹涌,喧嚣,轰鸣,鼓荡,跃动,癫狂与不安。忽然间,风息浪止,尘埃落定,一片开阔巨大的安宁与平静诞生了。我便在这安宁与平静之中,走进月光下半山腰中的老寺,一僧独坐,一灯一卷一木鱼。我问:“师傅,年年如此,日日如此,寂寞吗?”良久,他抬头,微微一笑,说:“年轻人,二三十年之后,你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寂寞。”
在这个充满了阳光的冬天午后,我看到窗外的香樟和白玉兰在阳光下静立。在这样没有风在而温暧的时分,她们就像是待嫁闺房的大家闺秀,典雅静默、柔情似水。一些楼房作为背景,在她们的身后泛着低沉的光,以寒冷作为基础色调,像大提琴沉重的引子。还有一棵更高的钻天杨,它超出的身形,完全站立在阳光之中。而现在,风来了,阳光和楼房不动,钻天杨的阔叶们哗哗作响,樟树颤动的似乎是枝条,白玉兰的叶自上而下,传达着一种信息,递进身形,像一个善于打扮的女子,临风而不失优雅。见过玉树的人再看看白玉兰在风中的样子,觉得它们何其相似,都不会辜负“玉树临风”这个好词。
平常事物
去年冬天大雪后,我给它们拍过照片,同样的树和同样的楼房背景。但树上叶上的白雪,使树变成了不平常的树,雪这耀眼的白,这冬天的精灵,它应该来自一个不平常的去处。我准备把这类照片发给我一个生活在南方的朋友,他从小到大都没到过北方,没见过真正的雪。那天晚上我跟他聊天,说起外面下雪的事情,他便嘱咐我次日要将雪景拍给他看。可是我不太会弄它,便把照片存在手机里,后来丢掉了,很可惜。
据此我想到了某个确定存在过的春天的事情。那应该是一个春深时节,树上的新叶老练成熟了许多,它收敛了与众不同的新鲜,它深厚的绿端壮简约,微雨之后,月光照在夹杂细沙的路上。这时我听到了匆急的脚步声,沙被布鞋底带起来,这朴素的脚步里有归家的急切。当脚步声走到那个熟悉的屋檐下时,门已悄然打开,农妇微黑的颈,在月光里显得十分美丽,关上门时,丈夫就抱住了她,农妇亲吻了自己的男人,她细细的眼睛笑起来时眯成了一条缝。之后,他们坐在灯前,他谈今天做的事情,他为一家小夫妻做了一套结婚用的服装,村里的人都说这个裁缝的手艺比城里卖的衣服还强。那农妇笑着说:“人家不过是哄你高兴罢了。”小裁缝说:“才不是的,我的手艺就是好。”他们继续说笑,这其中还包含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细节,因为那暗示的是他们俩做过的许多数不清的“好事情”。这时院中突然响了一下,吓得女人一惊。两人停住不说,一会儿听到了一声猫叫,接着又是两三声,男人说。.“你的母猫在找公猫了。”女人说:“是公猫在找母猫了,公猫才是不要脸的东西呢。”“那是,那是,当然……”
感谢这个有阳光的冬日午后,它打开了我的回忆与想象力。当年我确实想当一名乡村的裁缝,原因是我们这里有一个非常有手艺、有口才的裁缝,很得人缘。我便想象了这样一段平常而轻盈的农家生活,那种粗茶淡饭式的爱与温馨,那个归家的小裁缝当然是我,所以,我才可以在听到春天雨后月下的脚步时,亲切、真切。即便不是我,我相信一定有这样一个小裁缝这样生活过,幸福过,只是这样的幸福,躲藏在平常事件中,没有显示出它美妙的面容,但我坚信它真实地存在过。而雪与树叶并存也可以借助想象力复活,照片丢失了如何打紧?
真实存在的美好,不因其平凡褪色。阳光打开的窗,平常事物,所对应的平常生活,其实是值得一过的。
树下
树,它在遥远处,它在荒芜处,遥远荒芜如同“宽阔无边”一样无人知晓;它为何而生,从何而生无人知晓,为何、从何如同泪水打湿秋衫一般无人知晓;它何年胚胎何月长叶何日有干,何年何月何日如同天地洪荒一般令写此树读此树知此树见此树的所有人心疼心酸茫然无措……
它虚幻在大青山在青埂峰在无稽岩,在无边无际在无始无终……
它成为实体,成为实在,在春天,在傍晚时分,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升至柳梢之头,隐约见一男人,来此树下,因为月色,因为朦胧,因为隔着数不清的年月,隔着这些数不清的岁月之尘埃,我们无法看到这个男人的真实的面孔,是清秀还是鬓须连腮,也看不清他是留着清朝的长辫,还是理着二分,还是染着21世纪的时髦色彩;那服饰呢,是唐,是宋,是汉,还是大秦,无法看清,无从知晓。他将会,不,他就站立树下,他等待,不知道他因何等待,不知他为谁等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诗句,不知是否因他而写,不知是否是他所写,也不知是否与他毫无干系……而此时此刻,在另外的地方,在另外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从知晓的地方,他知道,他确切地知道,有泪水,有为他的泪水,泪水无始无终,泪水是有人类的地方都该有的,如同泉水,如同爱,如同食色,如同本能。啊,人类,水,爱,天性。太阳升起的时候,不见了他,如同不见了时间,不见了风,不见了春天,不见了一切。但是,树仍然在,站着。存在,是的,实体地存在。
树站立,实体存在,然后,在月光之下,一切无法清晰,一个女人来到树下,先前是男人,现在,是一个女人。先前,现在,不,这不是时间的确定,这只是叙述的次序。月光如水,女人如水。如水?不知道,如水,是一个笨拙的说法,却没有一个更好的说法来到,来到我的脑子里,来到我的指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月光,女人,在这里,水流淌在她的思绪之中,流淌了一千年或者一万年或者更久,或者只是一淌而过,如同风过树梢的颤动。但是,一万年或者一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里,在树下,等待还是守候,思念还是怀想,不知道。但是,等待、守候、思念、怀想都充盈着泪水,泪水在眼如同鲜血在心。
假如上帝把这个男人、这个女人、这树以及时间作一次重合,他们会见证彼此的成长,见证彼此的心情,见证彼此的脸孔衣着。事实上没有,什么也没有,上帝在上帝该待着的地方,男人、女人和树,也在他们该待的地方,没有重合。
一切都过去了。男人的等待,女人的守候,成为过去,却如同未曾发生一样,存在的只有树。当风过时,树知道了有风,当风吹影动的时候,风知道了有月,当月照大地时,月知道了有土。它们知道吗,在树下,有过男人,有过女人,有过思想,也有因思想而来的存在。
走出故宫
“故宫”就是“故去”了的宫殿吗?在时间的隧道之中,它的灵魂是否已被黑暗灭顶般沉埋?
威武卫士闪亮的刀戟的光芒呢?坚硬崭新的铠甲呢?龙身龙体的帝王和蛾冠博带、象牙笏板、高贵的朝靴,都留在了时光的彼岸。
听这纷纷的足音,听这些南腔北调甚至漂洋过海舶来的陌生语言。喧哗和吵闹在这些曾经是人们大气不敢出的宫殿前肆意挥洒。各种各色大大小小的鞋们,踏在只有帝王的御足才能走过的路上,龙颜是大怒还是大惊?无论如何,凭谁再也想象不出帝王将相们面对这些随意甚至放肆的游客,而愕然愤然的情景。
总是一式样的道路,这路上铺陈的定是当年最好的青砖,数百年的踩踏和岁月风雨剥蚀,它仍能健康而忠实地铺陈。不能不令人想起“兵马俑”。比起那些日日山呼“万岁"朝朝宣誓尽忠的文臣武士们,这些青砖,这些烧制出的陶俑,守护的岁月更能长久。尽管当年的那些血肉之躯“忠诚”表达得更加直接和动人,但时光不再,他们都已远去,只有这些青砖还忠实地铺陈在宫前道路上,那些粗糙的泥人、泥马还守护在陵中。难怪就有指点世人的人说是“至爱无言”。
宫殿都是那样磅礴,确实一派“王者”风范,抬头仰视,那些神秘的纹线,那种高大的气势,所给予你的威严无言无形、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但是,总是宫殿,只有宫殿。登基的、祭祀的、祝寿的、过年过节的、大婚的、设灵的……所有的欢乐、庆祝抑或悲哀都被规范为一种固定的程式,程式必定呆板、僵化,那些欢乐或悲哀便成了僵死的欢乐和悲哀,这难道不是对人类情感的一种固化和封闭吗?
在这宫殿和墙的固化和封闭里,在这日复一日的程式之中,只能以一副龙颜示人的皇上心满意足吗?
那为什么会有几个帝王“微服私巡”呢?是否还有更多的皇帝酝酿过“私巡”呢?“私巡”的动机似乎在于亲察下情,但这项工作完全可以由心腹能臣去做,冒很大的风险,历种种艰辛的“微服”行为,是否更是一种企望冲破程式和僵化的激情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