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逃出了铸剑门,沿着那条已经渐渐清晰的小道,但他没有走到小道的尽头,小道旁有株杨梅树,青青翠翠,上面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叫。
它们叫得很大声,让人心烦意乱,叶秋停下奔跑,一拳轰在树干上。他没有用气劲包裹拳头,狠狠地一拳砸下去,手背的皮肤瞬间开裂,血丝暴露出来。高大有丈多的杨梅树,树干晃都没晃,倒是上面的麻雀一下从树冠飞出。
整个世界一下安静了,叶秋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从树顶上眺望,左边有条依稀的小路,叶秋想也没想跑了过去。
在小路的尽头有几座山,越了那几座山,是条河,清晨河面上折着粼光,顺着河叶秋寻到了一处岛,岛上青青翠翠,丝毫没有秋时已经到来的觉悟。
河上没有摆渡人,只有偶尔的几只水鸟落在上面,然后咯咯的叫两声。叶秋甩着长竹竿将末梢的鱼线远远的抛了出去,鱼线渐渐沉了下去,上面挂着的鱼饵荡起一层涟漪就了无踪迹。
每天夜里趁着月色稀明的时候,叶秋都会点着水面跑到对岸,站在那头山顶最高的树梢上,却又什么都不想,等到月影东偏时再折返回来。
他想成为大侠,所以他每天晚上跑到对岸,可是他又找不到成为大侠的缘由,所以他又跑了回来。
叶秋不认识什么佛门中人,如果是佛教高徒慧能静澄大师在这的话,他们会默念佛号,然后静待时缘。或许他们会在这座孤岛上采摘野菜允实五谷,朝赏日出昏观夕阳。
他不是佛门弟子,只是缺少一个让他成为大侠的理由,他没有想到这个理由来的是那么的匆匆,让他猝不及防。
北边的天气虽然大多是阴天,可也不怎么下雨,偶尔落了点,却又是颗颗粒粒,少的让人欢喜,这个地方一年还是有那么两三次大雨的。
他不喜欢下雨,不,他曾经是喜欢下雨的,下雨的时候可以干很多有趣事情。
比如做围墙,在一条小道上用泥巴做一道厚实的围墙,在上面弄出几道门,等到雨下的足够多了,水便沿着小道流下来,然后他把握着那些门,他堵住门水就不再流了,等他打开门积下的水就一股脑的涌了出去,那时他感觉做围墙就是世间最好玩的东西。
再大些的时候,他就不喜欢下雨了,因为下雨天会弄湿他和爷爷的衣服,衣服湿掉了会很难受,而且玩泥巴实在是太过幼稚了些。
每次想到自己曾经撅着屁股,手里铲着黏糊糊的泥土朝着小土堆上盖,偶尔用手一抹脸上的雨水,整个脸就变成了从泥地里滚过一样,他不由的就想笑,笑自己是那么的无知。
有人喜欢下雨,那是因为他们可以坐在不漏雨但通风凉爽的屋子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看外面的雨丝听雨声,淡笑风声,然后摆弄笔墨纸砚,说什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十分的雅趣,雨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即使跟着师傅上了山,山上的屋子个个透气凉爽不漏雨,可是下雨天他还是会感到衣服是湿的。
叶秋蜷缩在茅草屋的角落里,旁边是摇曳的篝火,外面是很大很大的雨。
整个空间都充斥着哒哒声还有微微风声,或许外面会有急速飞翔寻着地方避雨的鸟儿,会有正在努力搬家寻一个更高地方避雨的蚂蚁,更远的镇上会有匆匆忙奔跑回家的人儿,他们都在躲避着这带些着凉意的雨水。
或许会有一两条鱼儿跃出水面,就在不远处的河中央,然后它们又沉浸下去,冒出几个泡泡。就这么的,就这么的和谐,这些哒哒声里飞翔的鸟搬家的蚁奔跑的人,它们组合在一起,经过随意的调换排序,就像……一首诗。
司徒惠心给他念过很多诗,可是他大多没有记住,而记住的那几首,很少有雨也没有这时候的心境。
所以他想这应该是一首世间最妙的诗。
听着这世间最妙的诗,叶秋蜷缩在一团,一动不想动,他想要是永远这样多好啊。
然而世间是没有永远的,当人想要永远平静的时候,或许他正处在一场涡流之中。当人想要永远活着的时候,或许他已经中毒已深。当人想要永远拥有什么的东西时候,他正在逐渐失去那个东西。
正如江湖上很多名宿大佬,他们在江湖一阵呼风唤雨,然后突然折了自己的金剑杀了坐下老马,看着某个孙子迷糊的眼神,“老夫准备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老夫年轻时曾在西湖边上买了栋房,冬暖夏凉春暖花开,还能摘摘莲子打打鱼,你们日后安分点罢。”
于是在他们垂钓时,几百几千的江湖弟子杀上了西湖边上的那座小亭,然后他们就死了,天上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所以当叶秋想要永远安静祥和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尖利的呐喊,那声音穿越了雨幕和林障随后透过薄薄的茅草,扎进了他脑海里。
在那一刻他松弛的身体紧绷了起来,然后又松弛了下去。
当他紧绷身体时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所向披靡。转瞬间这柄利剑就变成一只懒狗,趴在草堆里一动不动,一只耳朵贴近地面,侧着脸看着淡黄色跳动的焰尾。
第二声尖利的呐喊从左面的耳朵里传来,就像他贴着脸弹天择剑身时,靠近天择剑的左耳总是比右耳先听到利落的嗡嗡声。
那声音带着绝望和无奈就好像以前的自己。
叶秋提着天择剑窜出茅草屋,向着声音的源头奔去,几个闪烁间便消失在密林里。
叶秋找到那惊扰他声音的主人时,她正躺在一处斜坡的下方,脸色惨白嘴唇浮肿,旁边的雨水被染成了红色,背部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女孩睡了两天两夜,叶秋在旁边看了两天两夜。女孩睁眼时四目相对,她张嘴想要叫喊,发现自己连合上眼皮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脸上的潮红增进了不少,她什么也想不了,她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因为她要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当叶秋端着鱼汤,小心翼翼撬开她嘴的时候,她感觉眼前这个男的也不像是很坏的人,至少没有天龙帮的人坏吧。一想到天龙帮,小女孩被撬开的嘴又猛地咬紧了牙。
叶秋想不到这个看起来连眨眼都费劲的下女孩儿,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合嘴,眼神还带着浓浓的悲凉无奈,就算不想吃自己的东西,也不用这么干脆这么伤心吧,自己又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伤了,很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是个好人。
“昨天,不对,前天,不,前天的昨天。”叶秋感觉自己弄混了,又指着外面的河对岸,“你……倒在那边的林子里。”
“是我把你救回来的,是我啊。”然后叶秋掏出口袋里的碧玉小瓶。“给你吃了回春丹。”,接着又把小瓶的瓶盖拧出来,瓶口朝下抖了抖,“没了,最后一颗给你吃掉了。”
叶秋发现师傅是真的没有骗他,那精细的碧玉小瓶里装的回春丹是这么的好用,铸剑门女孩可是好那么快,可以说是女孩身体较好,可是眼前这个小女孩,瘦瘦弱弱的,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那么热,竟然还是好了,这可是实打实的药效了,叶秋感觉师傅只给他两粒‘回春丹’实在是太小气了。
“所以我不是坏人”叶秋咧着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了最重要的一句话,“你这身体,虽然我给你吃了回春丹,这小东西真是不赖,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走路了,可你要是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会饿死的,那就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药了。”
他又撬开了小女孩的嘴,这一次小女孩没有再合上。他只喂给了小女孩小半碗鱼汤,虽然这个时候吃点粥是最好不过的了,可这也没有啊,那么勉勉强强吃点不算很油腻的鱼汤也是不错的。
杨梅树上的鸟叫小女孩姓颜,没有名字,叶秋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回答。
茅屋不大,小女孩占了大半。叶秋喂了她鱼汤就蹲在门口,雨水顺着芦苇杆从门前滴落,在门口处汇成了一滩积水。
叶秋在积水里挖了条沟,水依着沟流淌,变成了水流,雨水不断从芦苇杆滴进沟里,叶秋看着水滴溶进水面,一滴一滴……
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小女孩的声音幽幽响起,她说她阿爹唤她小妮。叶秋怔了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鞋子被溅上来的水打湿了,然后他朝小女孩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一般人家的女孩子,未出阁之前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待到嫁入夫家之后,夫家的人会给女子取个名字,安个辈分。
然后再给她们立些家法规矩,什么朝要请安午要做饭晚要洗碗伺候老夫人,不过这时候别人都会称她们某夫人或嫂嫂或姨,反而称呼她们名字的人却是不多。
所以未出阁之前她们虽然无名,却是只自由的小麻雀,就在自己那三寸之地蹦腾。后来有了自己的名字,她们已然从青涩羞嫩的少女,变成了持家成熟的妇人,整天面对柴米油盐。
没有名字的人,是少了某种重要东西的,是不完整的,可是他又说不出那种东西是什么,所以他要给这小女孩取一个名字。
自己是在下雨天遇到的她,那天是九月十一,就叫她颜十一好了,可转念一想,这好像男孩子的名字。
“那你以后便叫颜一一吧。”一是一二三四的一,一是道家里遁去的一,叶秋说完又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也蛮好听的。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上方的茅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帮我杀个人吧。”小女孩突然道。
“呃……什么?”叶秋瞪大了眼睛,很惊讶。
“你帮我杀个人吧。”小女孩又说道,很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这回叶秋听清了,其实开始他也是听清了的,他们这种习武之人,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也可以很快知道的,别说三尺之内,就算三百尺的距离他也是可以听到的。
只是第一次他有点茫然,他搞不懂是小女孩胡乱说的还是自己听错了,第二次他凌乱了,他和她只是陌生人好么!
他又不是杀手,陌生人之间怎么可以说这么严肃的东西呢?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关于人命的东西都是严肃的,于是他端坐了身体,正色问道,“为什么?”
“你看了我的身体了吧。”小女孩问。
叶秋听了这话,一下红了脸,这,“那是因为我……”
“好看吗?”小女孩打断了叶秋的话,这回是凑近了叶秋问的,或许是那鱼汤被她吸收了,还是回春丹的药效还有残留,小女孩双手用力撑着下面绒软的衣料,颤颤巍巍的却没有倒下去。
叶秋还是挺细心的,他知道小小女孩这样病弱的身体睡在刚硬的茅草上面肯定不会舒服,所以又在下面垫了层衣服。
叶秋甚至可以感受到小女孩随着呼吸带动的阵阵热气,这股阵阵热气让他感觉鼻尖发痒,所以他又往后退了点。
然后他看见小女孩费力撑着身体,也往前挪了一点,四目相对,吐纳吸气。
“好看吗?”小女孩步步紧逼,毫不意外的只要叶秋再退,她会再往前,然后再倒下去。
面对小女孩十分严肃的审问,叶秋羞红了脸,面前这个小女孩却是这般的大气,一点没有小女儿家的忸怩态势,即便她知道此刻她是****着身体的,而这里只有她和这个男的。
叶秋使劲挠挠头,可就算是他抓破脑袋他也想不到为什么小女孩要这么问。虽然他看了小女孩的身体,也摸了她,可那时他完全是本着救人的心态看的和摸的好么。
但是他却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小女孩的身体确是好看的,虽然面色是蜡黄的,可自脖子往下都是白白净净的,好像一个瓷人儿,而他是喜欢这种白净的皮肤的。
“好看……”叶秋低低的出声回答。
“好看……那还想不想再看?”小女孩的声音是充满诱惑力的,这种诱惑力没有伤害,只是勾起了人的本能欲望,小女孩的声音带着沙哑。
叶秋痴痴的应了声,“想……”刚说完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猛地一阵摇头,“不……不想……”
小女孩儿想露出娇笑的样子,可是因为身体没有恢复,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伸手想要把盖在身上本就快要掉下去的茅草衣物拂开,叶秋被她这大胆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她的手,把她坐着的身体摁了下去,急的满脸通红,“你,你想要干什么呢?”
“你不是想看么?”小小女孩看着叶秋的眼睛。
“谁说的?”叶秋别过头,暗恨自己刚才说错了话,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不想看的,真的!”
“那就是说你还是想看的了。”小女孩咧了咧嘴唇说道,“你帮我杀个人吧,我以后都给你看。”
叶秋疑惑了,帮她杀人和看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吧。
在几百年后的未来,人们会用更加精确的术语说,这两者间不是充要条件。
因为这是不对等的东西,小小、女孩的身体他可以看一遍两遍,可他不会看一千遍一万遍,因为那时候的小小女孩已经不是小、小女孩了,那时候的她可能已经嫁人了。
他又怎么可能去看一个已经嫁人了的女子的身体呢,如果被人知道了会让人说这是偷情,是会被浸猪笼的。
就算小女孩没有嫁人,一直过着风尘般的生活,可是几年几十年之后,小女孩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那么她的身体也不再是原来那个白白净净的自己喜欢的白净瓷人了。
再说了再美的东西,看了上千上万遍,总会变得不好看的。
最重要的是他会因为要看一个小女孩的身体然后杀一个人,也就是说小女孩只是用她一段并不是很久是时间去交换一条人命。
这是不对等的,时间上不对等。
那个人丢了命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小女孩只要每天花那么一两个时辰不穿衣服就好了。
所以叶秋拒绝了,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他坚定的摇头,“不行!”
小女孩明显怔了一下,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年会拒绝她,或许是自己没有说清楚吧。
“我可以做你的女人”小女孩顿了顿,“我有个姐姐生的好看,她是我们那最好看的女的。其他人都说我像姐姐小时候,所以将来我也会变得好看,我还会给你做饭洗衣暖被窝,只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小女孩这么说的时候叶秋明白了,这是一次交易,都是平等的东西,她用她的一生来交换另一个人的生命。所以她是在用自己的命买那个人的命,可叶秋不是杀手啊。
听明白了的叶秋愤怒了,他很想抽这小女孩两巴掌,可是手还没有伸出来,抬眼看到的便是小女孩苍白的面孔,于是叶秋蹭的站起来,跑了出去,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嘛。
当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条过江鲫,秋季的过江鲫不肥不瘦,最是美味。小女孩已经睡着了,只是眼角留有湿润物体流过的痕迹,叶秋叹息了声,为什么一下山就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