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会儿的折腾,天早黑透了。月亮照着这小小的院子,又大又圆似乎就在咫尺。祁华站在院子里,记起冯大娘说明天是八月十五秋夕节的话来,那就是中秋节了呢!
按理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可祁华从中学毕业出外打工起,已经很久没有和家人过节了。比起千里迢迢的坐火车赶回家过年过节,她的家人豪不客气的表示他们更喜欢收到一张张的汇款单。祁华有时候想,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看到月亮啊,听到过年放个鞭炮,就一个人流个眼泪什么的,自己是不是感情太平乏了?这会穿越了,来到这么个不知道底里的异世界,自己也该伤感伤感从此看不到亲人了吗?
可祁华实在没有这个觉悟呀,对她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所谓的随意而安到她这里是发挥的淋漓尽致!她没有体会过宠爱,所以不知道撒娇;她没有感受过礼让,所以不知道从容;她没有接受过毫无私心的给予,所以她不知道有些时候只要安心接受就好。
她总是冷淡的看别人兴致勃勃地去爱去恨,自己只要不被关注就好;她总是急匆匆地忙着赚钱,对钱财看得很重要,因为只有她拿钱出来的时候,她才会得到一些她希冀的关注;可当别人关注时,她又害怕的转身逃离,总是怀疑别人要的兴许自己给不了。祁华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可是这是目前为止她觉得自己最有安全感的处事为人方式,她并不想去改变,因为她从未有过改变的理由。
祁华有个弟弟,还是双胞胎弟弟,比自己晚一个小时的双胞胎弟弟。听着挺稀罕的一回事,可这样的稀罕只停留在爷爷奶奶和人家侃大山的时候。平时过日子,没记事的时候祁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从记事起,她似乎只是弟弟的一个附庸,可有可无的人物。兴许奶奶的说法比较能代表家人如此对她的态度来源:“你看看你!若不是你在你妈肚子里占了你弟弟的营养,他就不会那么瘦!双桥头算命的胡瞎子可说了啊,你是靠着你弟弟的八字才能投胎来的,你弟弟命好着呢!你就好好照顾你弟弟吧!”
家里但凡有一点好吃的,一定是弟弟的!她很早很早就学会了看到他弟弟来就远远的躲开,要不然摔了磕了挨揍的就是自己。可这不代表她不会因此而躲开惩罚,挨的骂还是不会少了去。小时候电视里演陪太子读书的戏,太子做错事,挨揍的是那个陪读的人时,祁华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奶奶动不动就以‘你这个姐姐是怎么当的’为开场白的责备,总让祁华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不是比弟弟大一个小时,而是大了十年!父母成天在地里忙,因为种的是棉花,伺候起来很是麻烦,略有空余还要编一些竹器藤器贴补家用;爷爷身体不好,常常生病,所以尽管这样起早贪黑的忙碌,父母到年底也没有什么积蓄。所以,能供自己中学毕业,祁华已经很感激了,至于女儿家和父母撒娇什么的,那不是不识趣么?!至于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年级前十这样的话题,家人从没有问过,祁华也从来没有提及,就怕抢了弟弟风头,回头又被敲打。很早很早,她就明白了低调做人的道理。
祁华对着弟弟与自己截然不同且飞扬的脸,有时候就想,纨绔之所以能肆意的不务正业,那是因为有足够的家底让他们挥霍!可弟弟你又哪里来的勇气这样肆无忌惮的不务正业呢?这样的穷家养出一个纨绔,该是什么样的灾难呢?这样的灾难由谁来承受呢?只有祁华知道。你看,小时候招猫逗狗四处惹事村中一霸就不说了啊,反正爷爷奶奶总能变着法的把事情撸平,当然回过头来在别人那里受的气就需要从祁华这里找到出口;当她中学毕业去粤州打工的时候,她同龄的弟弟开始读高中,从此以后,她就是提款机,加上家里四个长辈就是弟弟的储蓄罐,三代人捧他像捧凤凰似的,要什么给什么,没有就变着法的要折腾到手;一路到弟弟大学毕业,正在祁华以为从此自己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弟弟说找不到喜欢的工作,提出要炒股,全家附议,提款机出钱。
可怜祁华在粤州将近十年,从服装厂女工到印刷厂女工,再到电子厂女工,白天工作,晚上夜校,拿到大专会计文凭。接下来就是服装厂会计到印刷厂会计,再到电子厂会计,弟弟炒股三个月不到,祁华的所有积蓄就打了水漂。祁华没有办法,提款机也要有提款机的觉悟不是?!她开始兼职做销售,保险销售,汽车销售,房子销售,三年过去,总算缓过口气来。
祁华也谈过恋爱,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很难摆脱这样的生活,就算结了婚也一样,所以在那些男人面前从不隐瞒自己的经济和家庭状况。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愿意和她一起当提款机呢?既然结局不会太好,还是早早的远离比较好。祁华对为数不多的追求者的来去漠然得很,他们要的,她给不起。既然如此,这也不是人家的错。
你要问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祁华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小的时候是付出体力,照顾同样大的弟弟,长大了付出金钱,贴补同样大的弟弟,金钱的付出让她看到更多希望,因为只有她拿出钱的时候,家人看她的眼光是不一样的,她只是希望得到他们更多关注,仅此,而已。曾经看介绍T国驯养大象的书,说是驯象师给小象拴上一根锁链,小象小时并不能挣脱,慢慢就习惯了这锁链的束缚,就算长大成庞然大物,已经轻抬脚就能解除的禁锢,它却习惯了锁链带着的归依。祁华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小象。
穿越的那天,家里又有电话指示了,弟弟想自己开个手机店,你快拿钱回来吧。没有人问过她,你在哪里好吗之类的话。亲!提款机需要关心吗?别逗了。可那天,她刚刚拿到医院的复检记录。胃癌。晚期。
月凉如水。
秋风一过,院子里有不知名的树影摇曳。月亮照着祁华小小的身子,却投下长长的影子。身后是白烛摇摇的灵堂,身前是清清冷冷的月光,而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孤魂一缕,不知明日将存世于何方。许多年以后,当她高高站在镜心台上看月亮的时候,还能记起这个小院,这刻孤寂,那般清晰。
这般凄凉的光景,祁华看着月亮,却忽然觉得很开心。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兴许自己也可以潇洒天涯,踏遍河山,过过快意恩仇的日子呢!再不用像前世那般,每天数着铜钱过日子,小气得让人讨厌。生活里别人说自己格格不入,却不知道自己只有格格不入才能省却许多应酬的时间来学习充实自己,或赚钱养活自己,不,养纨绔弟弟。一个人生活多年,倒不会害怕怎么生存的问题,要是一不小心拿现代的经验发个小财,那自己更可以滋滋润润的过日子了!可是,如果这个身体的渣爹回来了,他会怎样对待自己呢?在西京?当大官?那是不是自己就要止步在后院里?停留在封建社会对女子的桎梏里?
那个大娘说什么‘小娘子不好打理’,她便宜娘说‘我守了十年’,那这估计不是个会让女子太过自由的时代吧!那和前世比还不如呢!自己又不知道这个家以前的事,明日那什么里正问自己话,说与不说都是难题。这么多问题要面对,还不如一走了之的好!
这样的念头一生,如急火卷过荒草,再无可灭。祁华说干就干,收拾东西准备跑路。这身板太小,太多东西可拿不了。祁华觉得这身子的娘是个可怜人,她住的屋子就不要大动了吧,也算是一份最终的尊重吧。她便只在那房间的箱子里找到两套合这身板的衣服,又一件明显短小了的粉白色素缎斗篷,披在身上只到小腿弯,因为还是连帽的,祁华觉得好歹能遮风挡雨,就直接披在身上。箱子底里有套深蓝色的长袍,看着像男式的,祁华估计是以前渣爹的,因为放的时间久了,略有些霉味,但很厚实,祁华便也拿了。跑路嘛,说不定需要乔装打扮的,至于衣服大小,带上针线就行,对一个人生活多年的人来说,这些不是问题。
厨房翻不出什么能吃的,她就拿纸包了些米,把自己房里小铜壶的水倒了,把米装在铜壶里。也包了盐,粗粗的盐颗粒粘在手上,很不舒服。祁华去厨房打了水洗了手,倒又发现一个葫芦,灌了些水进去,连同所有东西包在那有蜜饯糕饼的包袱里。满满当当的一大包,祁华努力背在身上,就准备开门出去。门是木的,里面并没有闩着,可祁华却怎么也拉不开。一拍脑袋,坏了!冯大娘在外面锁了!这下倒有些难办了,院墙其实不高,也就成年人那样高度,但这小身板显然翻不过去。
祁华回房间仔细看了看,这屋子后面没有窗,窗户都开在朝院子的方向,只厨房靠外墙的位置有一个小窗,但有些高,小身板翻越难度等同围墙。倒是有个梯子,只是翻上去以后要怎么翻下去呢?跳的话危险系数还蛮高,若是崴了脚还怎么跑路?细细又找了一遍,祁华把一个四齿的锄头从木柄上撬下来,这种锄头估计是拿来种花的,不大,但是铁的,够硬。拿麻绳系紧了装木柄的口子,权当登山的铁钩用了。
弄妥这些,祁华回灵堂给地上那具棺木又磕了个头,好歹自己借用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就当辞别了。系紧包袱,爬梯子上了围墙,用铁钩抓着围墙,顺麻绳滑下去,本来想把铁钩带着,却不知卡住什么,拿不下来,只好随它在那上面了。
祁华是个路痴,向来不会辨别方向,上街要走上好几遍才不会走错。这会站在这青砖小院的围墙下先四周看了看,十四的月色很亮,清清楚楚地一条小路通向前方,四周种着低矮的植物,倒像是茶树。前面远处白亮亮的应该是条河,月亮下还有隐约粼粼波光。右手边一块下坡地,底下形成一道沟,过了沟不远处是条大路,现在也不知什么时辰,大路无人。左手边远远的有一些民居,乡村早歇,各家各户一丝灯火也无,月夜下仿佛和各家主人一样好梦正酣。
祁华人小,围墙挡着视线,看不到屋后面有什么,便顺着左边围墙往屋后头走去。转过墙角就看见一件土房,屋顶是半瓦半草的,土屋用篱笆围着,应该是冯大娘家了。
过了两间屋中间的夹道,后山清晰的落在眼前。先是些杂草,细碎山石,远些就是小山坡了,再远些,群山如怪兽静卧。
祁华走在草里,想再看看有没有路。往深一些去,草都要高过她了,风一过,草沙沙的响,有一些秋虫小声地呢喃,却越发显得四下静悄安谧。而此刻,祁华却清晰的听见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