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本能地承认他们相互猜忌,最明显的例子是,他们不愿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要是出现这种情况,客人会感到很尴尬,赶紧走到外面的走廊里去,意思是:“别怀疑我;看到了吧,我没拿你的东西;我不稀罕这些玩意。”一个有自尊感的中国人,拜访外国人,也是同样的情形。
没什么能比一个人死得奇怪,更能引起中国人最强烈的猜忌了。出嫁的女儿死了,是个典型例子。尽管前面已说过,她活着时,父母无力保护她,但她死后,要是对她的死有怀疑,父母却有相当能力控制局面了。她的自杀是一种机会,使她父母不再那样忍气吞声,相反,他们可以挺身而出,提出真金白银的赔偿要求。如遭拒绝,两家就会打一场费时费力的官司,首要目的是报复,而最终是为了保住娘家的面子。
中国有句老格言: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明智的格言道出了一个普遍的真理。在中国的社会生活中,步履必须轻巧。这就是为何中国人一般沉默寡言,但我们却不会这样。大祸起于微末,他们知晓这一点,我们却懵懵懂懂。
中国人的商务活动,多方面地证明了他们的相互猜忌。买卖双方互不信任,因此,双方都认为,暂时把事情交给中间人,这样对自己最有利,因为双方的利润比例只能通过讨价还价来达成。只有钱落入口袋,生意才算有效。要是这件事情有不少内容,有些就得写下来,因为“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中国白银市场的混乱,有部分原因在于钱庄不信任顾客,而顾客也不信任钱庄,双方都理由充分。每一枚银元加盖印戳,从中国南方推广到中国任何地方,证明了这个伟大的商业民族的猜忌本性;尽管他们想成交时是精明的,但不想成交时,更精明。一个顾客,中国人、外国人都一样,希望天黑之后再用银子,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古怪,难怪城里的每个店家都反复唠叨:今天打烊,明日请早。
中国的银行系统看上去很精密,我们从马可·波罗那里获知,钱庄汇票很早以前就开始使用。但这些票据绝非常见,而且看来也只在很有限的范围内流通。相距十英里的两个城市的钱庄,会拒收对方的汇票,这样做确有理由。
中国的高利率,从百分之二十四到百分之三十六以上,这是互相没有信任的明证。这种大榨取,主要不是钱的使用费,而是巨大风险的保险金。中国根本就没有我们所熟悉的西方国家的投资方式,这并非这个帝国的资源开发不发达,而是因为相互之间普遍的不信任。“民无信不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中国的许多事情长期背离这句教导,导致大家的利益损害很大。
几年前,报纸上刊登了一则纽约华人社区情况的报道,这给我们提供了中国在商业上相互猜忌的奇异案例。当地这个中国人的团体,大概同中国人在其他城市建立的团体没什么区别。他们有自己的市政府,还有十二名首脑当市政官。他们把市政府的钱和文件存放在一只很大的铁制保险箱里。为了确保绝对安全,他们锁上了一排十二把笨重的中国式铜挂锁,而不是纽约各家银行那种构造精密外形好看的暗码锁。这十二位市政官每人掌管一把挂锁的钥匙,要是想打开保险箱,就必须十二个人同时到场,每个人打开自己的那把。这些杰出的市政官中有一位不幸死了,于是,市政事务陷入大混乱。他那把锁的钥匙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也没人敢占据他的位置,这是因为慑于这样一种迷信:死者嫉恨他的继任者,让他同样下场。直到一场特殊的选举之后,有人才填补了这个位置,才会重新运行。这件小事可以管中窥豹,可以从中看清中国人的许多特性——组织能力、经商能力、相互猜忌、无限轻信,以及对西方人的制度和发明的无言漠视。
中国的官府,同样缺乏信任。宦官实际上是亚洲所特有的东西,中国很早就存在了;但当今的清室却用很有效的手法,控制了这个危险的阶层,收缴了他们在历史上为害的权力。
当矛盾的双方,比如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必须进行深层次合作时,必然出现猜忌。而满人和汉人在政府管理上的奇异构成,以及人事安排,都说明他们之间相互猜忌:“六部”中满人担任正职,汉人也许就担任副职。通过这样的互相牵制和平衡,国家机器得以运行。庞大而重要的检查机关,同样证明这一点。
那些洞悉中国官府内部的人,他们的看法让我们确信,我们所认为的中国人社会生活中的相互猜忌,在官场上同样如此,它不可能是其他样子。中国官员的本性就是,上级疑忌下级,因为这些对手令他们不安。另一方面,下级对上级也免不了猜忌,因为上级可随时让他调任或免职。看来有根据相信:各级官员都程度不一地妒忌庞大而有力的文人阶层,而官员们又一致对外地防备着老百姓。后一种心情,可以解释为何会有那么多半政治性质的社团,因而整个帝国成了个大马蜂窝。一个知县可以压制著名如“在理教”这样的社团年会,只不过因为这个社团禁止抽鸦片、喝酒和嚼烟草。知县会把他们预定的宴席,找借口转给他衙门里贪婪的“虎狼”胡吃海喝。他这样做,不是因为在理教密谋反叛,证据确凿,而是因为官方早就假设好他们必定那样干。所有的秘密社团都是谋反的,这个教派当然也不例外。这种通常的猜忌,想根除全部问题。政府随时干预,抓住首领,发配或除掉,此刻,疑忌消除了。
很明显,这里谈论的相互猜忌的习性,强化了前面讨论过的因循守旧,从而使新生事物无法得到采用。人口调查,由于政府很少为之,致使中国的老百姓对此感到陌生,甚至连这种说法都不熟悉。因此,这种人口调查总是让人怀疑,认为别有居心。这种猜忌的真实性,可以用笔者居住所在地的邻村的一个事件而言明。有两兄弟,其中一个听说已下令进行人口调查,自己断定这表明要强制性移民。在此种情况下,按照当地风俗,他们中有一人要留在家里守祖坟,弟弟确定自己要被迁走,就自杀了,免得迁徙之苦,以此挫败了官府的如意算盘。
猜忌与保守的结合,使那些在美国留学回来的年轻中国人,一直在泥泞的道路上蹉跎岁月;这一致命的结合,同样也阻碍了中国对铁路的引进,而铁路的引进是必然的。对官府动机的猜忌,将长期阻碍中国需要的改进。三十多年前,曾有人向北京一位高官指出,发行银币很重要,那位高官很切实际地说,改变这个帝国的货币,永远不可能:“要是那样去做的话,老百姓马上就会认为朝廷要从中谋利,那就办不成的。”
开采矿藏也障碍重重。要是开采得当,应该能使中国成为一个富国。地下的地龙(蚯蚓),地上的贪腐和猜忌,花招百出,使得这方面任何最基本的进步都无法推进。不管好处有多大,有多明显,当人人对此猜疑之时,新事物的引进就差不多不可能了。已故的倪维思博士在芝罘(烟台)为中国培植外国高级品种水果,辛勤工作,显然,这些水果能产生巨大收益。但他每做一步,就不得不与这种猜忌作斗争。换一个没耐心、没善意的人,早就甩手离去了。一旦收成好了,这种阻力就渐渐消失了。但中国海关对养蚕种茶进行调查时,这种猜忌却十分触目。那些和这些事情有关的人,如何相信,与祖辈传下来的经验相反,这次调查的目的不是征税,而是促进改革,增加劳动者的收益?谁听说过?谁能相信?对这种宏伟计划,中国人心里的态度,可以用一句荷兰老谚语来表达:“狐狸跳进鹅圈,招呼道:早上好,弟兄们。”
我们还是接着来谈这个话题吧,它与外国人的关系特别深。对外国人非常猜忌,经常伴随(或许主要也是因为)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外国人干出最了不起的事,只需举手之劳。要是一个外国人走到一个他常去的地方,人们由此推断,他在考察这个地方的“风水”。要是他注视着一条河流,那他肯定是在目测河里有没有贵重金属。人们认为他能透视地下面,看出是否有最值钱的东西可以挖走。要是他参加救济饥民,人们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根本目的是要挟持一批这个地方的人去海外。正因为“风水”的观念,外国人不准爬上中国的城墙。而在中国的外国建筑物,其高度必须严格规范,如同帝国的边境线一般。中国看来完全没有自然科学的观念。贝德禄先生提到过四川一个山区有一种说法,认为长罂粟的地方,地下就有煤。但这不单是愚民的概念,因为彭北莱教授宣称说,北京有位高官告诉过他同样的事情,并将不清楚煤的生长速度,来作为反对大规模开采的理由。据说,已故大臣文祥读了丁韪良博士的《天道溯源》之后,有人问他的看法,他回答说,书中科学的部分他准备接受,但“宗教部分”(其中断言地球围绕太阳转)他实在不以为然。
外国人考察中国,这事完全超越了中国知识分子眼下的状况。看到李希霍芬骑马游历乡间,他那副漫游者的样子,使四川的当地居民把他看成战败的亡命者。许多中国人,尽管过后十分了解外国人,但他们初次见到外国人时,要是这个外国人碰巧身材很高,他们都会心中暗惊。许多中国女人受到劝告,她们一旦自己走进外国人的房子,致命的咒语就会起作用,让她们中邪;要是最终硬要她们进去,她们也绝对不会踩外国人的门槛,或者照外国人的镜子,因为那样做,就会有生命危险。
几年前,来自中国内地的一位年轻学者,到笔者的居所,来帮助一位新来的人学习汉语,由于他们那里对外国人差不多一无所知,因此他与外国人就不免难以沟通。他呆了几周之后,突然想到他妈妈需要他照顾,就走了。他说好某天回来,但再也没有出现。在我这个“老外”家中时,这位精明的儒学家,从没喝过一口仆人按时送去的茶水,也没吃过一顿饭,以免麻醉药下肚。当另一位教师递给他一个信封,让他把自己写给母亲的平安家书放进去,并示范给他看,只要用舌尖舔湿信封即可封口时,他的神情马上紧张,转而客气地请那位教师替他代劳,因为他说自己实在不会。
这种心理定式,使中国人对外国人印刷的中文书籍有了一种顽固的看法。他们一般推断,书中有毒。而油墨的气味就是小说中的“蒙汗药”。人们有时还会风传,这种书,谁要是读上一本,就会变成外国人的“牛、马”。我们听说的一位小青年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读了此种一本小册子的开篇之后,就慌忙扔掉了小册子,跑回家,告诉朋友说,要是谁读了这本书,并且撒谎,就肯定会下地狱!有时,分发信教书刊的小贩会发现,这些书送不出去,并非如一些人猜想的那样,是因为人们敌视书中的内容,其实书中写的什么,人们不知道,也没什么可怕的,而是因为人们担心它是以赠书为由的敲诈,中国人太熟悉这种套路了。
要是一个外国人想记下中国孩子的名字,据称这个做法居然将一所马上兴办起来的学校所有学生吓跑了。因此,记名字这种做法不明智,它所引起的猜测,同样会引起慌乱。汉字的拉丁字母拼音系统,起步阶段当然碰到过这种异议和猜忌。为何外国人教学生写的东西家里人读不懂?世上的一切解释,都难以向一个满腹狐疑的中国老人讲清楚,因为他认为:多少辈人都认为汉字够完美了,对他的孩子也就够好了,比起不知祖先是谁的外国人的发明来,要好多了。差不多可以说,外国人提出的一切,都会遭到反对,理由就是,那是外国人提出来的。“柔顺的固执”这个特性,会使你的中国朋友用最富礼节的话向你明示:你的建议很巧妙,但很荒唐。
在外国人手里,讽刺是一种武器,但绝对不对中国人的胃口,有一位外国人,他对中国人的了解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对一个仆人的过失,他曾在厌恶之中用英语骂他是“骗子”。这个仆人后来问一位精通中文的夫人,问那句英语是什么意思,才知道这个字眼是说他的,“这致命的刺痛深深地激怒了他”。那些读过罗伯聃先生《伊索寓言》中文译本的官员,他们的心态与这位北京仆人一样。这些官员不禁悟出这些会说话的鹅、老虎、狐狸和狮子的微言大义,为了预防,他们竟查禁了此书。
中国人对外国人的猜忌,最冥顽不化的,要数发生在外国人开办的医院和诊所里的事情了,现在这样的医院和诊所已经遍布全国。在众多病人中,确有不少人对外国医生的仁心和仁术,表现出的信任既含蓄又深情。还有不少人,他们的感受我们所知很少,除非细心追问,才知道他们还在相信那些很荒谬的传闻,比如把人眼和心脏摘取制药,外科医生喜欢把病人剁碎,外国人在地窑里可怕地处置中国孩子。一二年之后,这样一家医院的好处传扬开来。真相现出,谣言不攻自破;但是,这些谣言还在数以万计地流布,令许多人信服,就像八月间的霉菌,一次次地从暖湿的土地上冒出来。
中西交往的全部历史,在中国一方,是猜忌和诿过,在西方,无疑也有不少误解和过错。回想这段历史令人难过,而那些负责谈判的人,出力而两面不讨好,也没有吸取这些历史教训。在中国,外国人自己经常就得充当外交家角色,应该明白该怎么做。我们下面的例子能够很好地说明这一点。事情是这样的:有位外国人,想在一个内地城市租一些住宅,而当地官员却摆出各种理由来拒绝。在一次事先安排好的会见中,这个外国人一副中国人的打扮,带着不少书写用品。初步交谈之后。这个外国人慢慢地打开了他的文具盒,放好纸,看看钢笔里面有没有墨水,一副专注的神情。那位中国官员很好奇地看着。“你在干吗?”他问。这个外国人解释说,他只是整理一下“文房四宝”——仅此而已。“文房四宝!用来作什么?”“记录你的答复。”外国人回答说。这位官员慌忙向这个外国人保证,别记了,满足你的要求吧!这个官员怎么能保证,那份他不可能知道内容的神秘文件,下次他会在什么场合再听到呢?
中国是一个充斥谣言的国家,人们天性怕事。前几年,旅居新加坡的华人中,就有这样一种谣言,使得苦力们坚决拒绝天黑之后去走某一条路,因为据传那条路上会有突然砍掉脑袋的危险。这个帝国或许永远无法从这种恐怖的时代里走出来,这种恐怖就像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人,所感到的一样真切。无根的轻信和相互猜忌,是这些可怕谣言产生和滋润的土壤。当这些谣传与外国人有关时,长期而又痛苦的经验表明,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而应该刚传出来就赶紧辟谣。要是当地官员能认真制止这些谣传,也就没什么大碍了。要是不加制止,任其传播,结果就会导致天津大屠杀那样的暴行。中国处处都适宜迅速传播此类谣传,几乎没有一个省份没有这样那样地传播过。为了彻底制止那种事件的爆发。极有必要抓紧时间解决,这如同地质学的结果一般重要。避免那种事件的最好办法,是用无可争议的实例教育,让中国人确信:外国人是中国人真诚的祝福者。这种简洁的命题一旦牢牢确立,“四海之内皆兄弟”才会初次成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