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这个人口最拥挤的国家,经常是一个大家族,塞在一处狭小的院落里,争吵是难免的。“你家有多少人?”你问隔壁邻居。“一二十个吧。”他随口答道。“什么东西都成了公用的?”你问。“没错。”这是最常见的对话。这十五到二十个人,可能表明不是四代同堂,就是三代共一个大门,就这样靠一种买卖或一块田地维生,收入“公”有;所有家人的生活,指望着这份“公共”财产。兄弟们为公共基金献出时间和精力,但妯娌也属主要家庭成员,她们却很难和平共处。老的难免欺负小的,而小的又眼红老的特权。她们全都拼命让各自的老公感到,他在这个利益集团中最吃亏。
家庭冲突的一个源头,便是他们的子女。这样的环境,形成的压力,哪个社会能扛得住?西方“经营”极佳的家庭中,这种烦恼依然不少,而在中国庞杂而拥挤的生活中就更多了!意见分岐,与人们各有动机和利益一样,缠夹不清。钱财、吃喝、衣物、孩子、孩子间的斗殴、一条狗、一只鸡,都会触发不息的争吵。
中文里有一个极为“叵测”的字,可以用来表示生气,可以意译为“愤怒的物质”,这个字就是“气”,它在中国各种哲学和实际生活中,居于中心地位。一个人发怒就是生气,中国人相信,这“愤怒的物质”能伤害人体,因而暴怒经常视作失明、心衰等各种病的重要原因。中医首先要问病人的一个问题,便是,“是何事让您如此动气?”在中国见多识广的外国医生认为,中国人的气,可让中国人做出任何事来。下面这个例子形象地说明这一点:一个生活在山东中部山区的男人,有一个老婆和几个孩子,其中两个很幼小。1889年10月,他老婆死了。这让这位老公很愤怒,他回答别人说,他非常依赖老婆子,实际上是因为他完全不懂如何照顾孩子。他狂怒之下,拿起剃刀,朝自己肚子上狠划三刀。他的几位朋友后来用棉线帮他缝合了伤口。六天之后,此人再次生气,把伤口扯开了。两次生气之后,他自己都不明白干了些什么。但他已从这些可怕的伤口中恢复过来,半年后,他居然走上几百英里,到一家外国医院看病。他腹部的伤口已愈合一部分,只留下一个小瘘管,但肠道的功能受到破坏。这是生命力顽强的又一鲜明例子,我们前面已谈过这个问题。
大声地命令或批评他人,这在中国已成习惯。心平气和地劝告他人,并随时停下来,听对方的回应,这种心态,中国人几乎是做不到的。他一定要高声大气,必须打断别人的话,这已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需求,就好像一只狗兴奋时就要吠叫一样。
中国人已把咒骂的技巧提高到只有东方人才能具备的高深境界。一张嘴,污言秽语就像一条臭水沟那样奔流不息。在这方面,英语实在甘拜下风。其恶毒让人过耳难忘,令人想起伦敦比灵斯门鱼市的卖鱼妇。相互之间,稍有磕碰,马上开骂,就像碰在一起的两根电线火花不断。这样的话,不分阶级,不分男女,全都用得精熟,并且从来如此,各地如此。常常有人抱怨道,女人骂得比男人更下流,持续时间更长,这表明此话是有道理的:中国女人因裹脚而丧失一切,好像又以她们的玲珑小嘴弥补了。咿呀学语的孩子,就从父母那里学会骂人的土话,还常常用来咒骂父母,而这被认为很有趣。咒骂,已成为中国人的第二天性,没有社会阶层的区分。文人和官僚,哪怕首脑,一旦发火,苦力们的污言秽语,也从他们嘴里喷吐而出。老百姓在街头巷尾碰面,用谩骂打招呼,对方也同样高兴应答。
西方人骂人,有时声音不大但恶毒,但中国人的咒骂要是声音不大就没作用了。英文里脏话,是一颗带翅膀的子弹,中文里的脏话,则是一只涂满污物的皮球。这种骂人的话,多数被看做一种咒语或诅咒。某人种的麦子,穗头被拔掉了几个,他就会站在自家门前的小路上的路口,跳脚大骂那个“阴坏”的家伙,尽管通常他已猜到是谁干的“好事”。这个举动有两层含义:第一,向大伙宣布他的财产损失情况,表明他怒火冲天,心里的气总算发泄了一些;第二,作为一种言语上的惩戒,警告有人再捣鬼会很糟糕的。而那个捣蛋分子(想象中的)则是躲在一边,敬畏地听着针对他的诅咒。当然,他不能断定自己是否被人察觉,尽管通常察觉可能性不大。不过那个受害者可能完全猜到是谁干的,但当着街坊邻居大骂一通,也就满足了,正告那个心知肚明的罪犯,警告他别再捣乱。要是受害者被激怒了,这样做,就是无疑宣告他将报复。这就是中国人当众骂人隐含的奥义。他们也坦承,这一套既无法阻止偷盗,又未必能预防再次袭扰,因为人事繁冗,小偷或其他罪犯未必就听到了骂声。
女人好“骂街”,她们会爬上房屋的平顶,骂上几个小时,或直到嗓子嘶哑才罢休。一个体面之家要是能挡得住,是不会允许出现这种事的,但在中国,如同在世界任何地区,很难管住一个怒气冲天的女人。这样的骂法,通常很少或没人理睬,人们偶尔发现一个男人在街头破口大骂,或者一个女人在屋顶上跳脚大骂,自己骂得满脸通红,眼前却无一个人影晃。要是天气炎热,只要还能喘气,他们就会骂声不断,然后,扇几下扇子,稍事休息,重振旗鼓,接着骂下去。
要是中国人越吵越凶,最后不以相互人身攻击而下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欧洲南部旅行的英国人,发现拉丁人常常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惊讶,为何英国佬在打斗时,总是先把双拳收缩到肩部,然后伺机打出?而中国人却与意大利人一样,很少学过拳击,即使学过,也不是正宗的拳击。中国人扭打到一起,最好的办法是揪住对方的辫子,拼命扯头发。如果是只有两人打斗,又都没带上家伙,“打斗”通常会变成一场拔头发的比赛。
中国人的争吵,也是一种骂人比赛,赛的都是作践人的气话。除了因为破口大骂而弄得嗓子沙哑之外,争吵中,势单力薄的一方也不会吃大亏。我们从未听说过看客怂恿双方动手。我们看到并希望一直看到,一个和事佬会立即站出来劝和。偶尔会出现两三个和事佬。他们每人抓住义愤填膺的一方,好言相劝,让他熄灭怒火。争斗之中占优势的一方,一旦发现自己被和事佬牢牢抓住,怒火膨胀一倍。他会故意发狠,直到另外有人来拉这个和事佬的手。但他表面上时不时地喷出怒火,这于己于人无疑都已不重要了。即使怒发冲冠的那一刻,中国人也是“讲道理”的。他们不仅从思想上,而且在实际中都尊重理智。谁见过吵架的人被拉住后,会去跟爱管闲事的劝架人打起来呢——即便是在争斗的危急时刻。所以,即便发怒时,中国人也希望和平——一种思想上的愿望——他只考虑到在他这一方和平是难以实现的。和事佬各作裁决,直到把好斗的一方拖走,但他总是一边回头还一边骂个不停。
中国人骂人通常有个怪异之处:他们认为,大骂一个人的真实过错不算“杀手锏”;骂他低劣的出身和老祖宗,这样骂人,肯定被视为最严重的挑衅,但这话污辱人之处,不在于当面挨骂,甚至主要也不是因为骂了他,而是这些话中的隐含的意思让他没“面子”。要是对这种冒犯表示适当的歉意,也并非骂人者觉得这样做有失身分,感到内疚,觉得不够体面,而是感到自己选错了骂那个人的场合。
对中国人而言,幸运的是,他们没有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因为要是他们带着左轮手枪,或者像日本武士一样随身佩剑,真不知道每天生气会造成多少伤残事故。
中国人要是感到自己受到冤枉,那么这种突然升起而又完全失控的“气”,世界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抑制住它。确切地说,谁也不知他的“气压”高到什么地步。我们曾听说,一位男子,曾要求一位阅历颇丰的老传教士为他作洗礼,但受到了间接的拒绝。他马上拿起一把刀威胁这位传教士,想用一场决斗来证明自己应该接受洗礼。幸运的是,大多数信教者,对这种武力进入天国的方式不赞同,但这个“枪杆子原则”却一直为中国的社会生活各方所奉行。一个要求物质帮助的老妪,要是得到的回答是“不”,那她就会躺倒在你车夫的骡子跟前。要是被压着,那她就更有利了,她就会有理由让你永远养着她。有个老泼妇,住在笔者所在的那个村庄里,经常声称她要自杀,尽管她的所有邻居都愿意协助她实现这个愿望,但她好像总做不到这一点。最后,她跳进村里的一个泥塘自杀,却愤怒地发现水只淹到颈部。她不会脑筋急转弯,把头浸到水里去憋死,却因为这件意外之事,高声痛骂整个村庄。第二次,她成功地淹死了。
要是有些冤枉没有法律来管理,例如虐待媳妇,超过了风俗的界限,娘家就会带人找婆家算账,要是婆家不认账,就会发生一场斗殴。要是婆家不抵抗,而虐待者又逃掉,斗士们就会砸碎屋内的所有陶器,把镜子、水罐以及其他易碎品砸个稀巴烂,出了一口恶气才走。要是婆家知道娘家前来算账,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易碎品搬到一个邻居家里去。北京一家报纸有这样一篇报道:当地有位男子,同一位美女定下婚事,没料到婚礼上,新娘已换成一个老、丑、秃的女人。失望至极的新郎恼羞成怒,揍了媒婆一顿,指着娘家人的鼻子大骂,砸碎了新娘的嫁妆。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会这样干,只要他设身处地,他就会这样。最初的怒气发泄后,就会有机会平息,该由“和事佬”——中国社会生活中必要的润滑剂——来完成工作了。有时,这些不可或缺的人物感到“和为贵”,因此即便这些冲突与己无关,也愿意两头跑,时而求这方,时而拜那方,完全是为了大家能够一团和气。
而当社会纠纷激烈到常用的途径无法调解时——就是说,窝在心口的气终于没能消解——就要展开诉讼。打官司,这个词在中国听起来差不多就是“要命”的同义词。在争吵中使人完全失控的盲目的愤怒,尽管初步发泄了一通,但不解气,决意要把“罪犯”拉到衙门去,要“法办他”。在西方,这样做用不着太谨慎,但在中国则肯定是疯子。有句格言很富哲理,打官司,不如死,因为打官司比死更糟。有件可笑的事:有一个新搬来的人,他的狗被邻居打死了,于是火了,声称要告官。朋友劝他:“狗值几个钱?”“狗是不值几个钱,但打狗欺主,我要他赔。”这样的官司,在西方是收了诉讼费还要被驳回的。但在中国,可能会弄得两败俱伤,成为世仇的祸端。但一般而言,中国人的每一起官司,双方都会有和事佬频频出面,他们的调解很有用。几百万起的诉讼,在最终判决之前就和解了。笔者听说有一个上千户家庭的村庄,几十年都没有打过一次官司,因为村里有个“大腕”,他在县衙门当官,他的感召力约束了这些人。
像中国这样一部复杂的社会机器,经常吱嘎作响,没什么奇怪的。有时,也会在巨压下扭曲,但实际上很少在压力下扭断,像人体一样,中国的政体,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装有良好的润滑油,会在紧急时刻和关键地方滴上一滴。爱好和平的特性,会使每一个中国人成为社会中有用的一部分。中国人热爱秩序,尊重法律,即使法律并不值得尊重。在所有的亚洲民族之中,也许中国人最好治理,只要统治手法让他们习惯。无疑,有许多或者说大多数其他形式的文明要比中国更优越,但也许很少有一种文明能像中国社会那样承受住多年的重压,因而和事佬可能是最有资格要求得到祝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