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人初到广州时,很难意识到,中国的这个商业中心已与欧洲有了三百六十多年的贸易交往。这段时期的大部分时候,欧洲人与中国人往来,并没多少自豪的表现。不管异族出于何种目的来到中国,中国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当初希腊人对异族一样,把他们看做蛮夷,并且用对待蛮夷的方式对待他们。只是到了1860年,才专门在条约中写上一款,不再允许中国人在正式文件中把“蛮夷”视为“外国人”的同义词。
中国人对待西方异族的行为,我们必须牢记:中国人的周边民族的确不如他们,他们多少年来一直受这些民族的崇敬。这些崇敬尽管危险,但因为合乎情理,也就很有效了。当中国人发现,前来交易的外国人都可以在欺哄之下顺从自己时,他们就更深信自己无比优越,坚持实行“我的地盘我做主”,直到外国人占领北京,从那时开始,尽管只有一代人的时间,中国却已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我们也许能这样认为:中国人最终认识到了外来文明和外国人的作用。但不用与中国人有多少广泛而亲密的交往,任何一位坦诚的观察者都明白,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目前中国人对外国人的态度,都不能说是尊敬的。即使中国人实际上并不轻视我们,他们也会在交往中,经常习惯性地表现出屈尊与施舍。我们目前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中国人首先感到外国人的古怪之处,就是服装。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认为自己的服装有何出奇之处。是的,在我们看来,各种东方服装都是臃肿的,限制了“个人自由”,但这只是因为我们要求行动灵敏,这不同于东方任何一个民族。当我们考虑东方人的服装式样是否适合他们自己时,应当承认,无疑,这种服装样式是再合乎他们的“身心”不过了。但是,当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审视我们的服装时,他们觉得一无是处,可批评的地方却也不少,更堪当做笑料了。东方服装有个原则,就是宽大,宽大得可以遮住身体的轮廓。中国绅士不会大胆穿件紧身短上装就出门上街,但在中国的外国租界,许多外国人出门,就穿着紧身短上衣。这种短上衣,还有双排扣礼服(实际上一粒纽扣都用不上),特别是那些可怕的、不成体统的、偷工减料的“燕尾服”,真让中国人弄不懂。尤其是这些服装没有遮住胸部,这块地方便成了全身最“赤裸裸”的部分,而且胸前又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块,露出一片内衣,这就更使胸前一览无遗了。中国人看到外国人的衣服尾巴上都牢牢地钉着两个扣子,觉得那里又没什么东西可扣,真是既不实用,又不美观。
要是对一般中国人来说,外国男子的服装是荒唐的,那么,女子服装就更是荒谬了。它在许多方面违反了中国的关于体面的观念,更谈不上合乎礼仪了。联系到把西方文明给予两性交往自由这一点来看,就会毫不奇怪了,只按传统标准评判合适与否的中国人,可能会全然曲解他们所看到的一切。
外国人听不懂中国人在说些什么,这样众多的场合,让中国人极感优越。一个外国人,哪怕会用现代欧洲每一种语言流利地进行交谈,也无济于事。只要他听不懂一个不识一字的中国苦力讲的话,这个苦力也会因此而瞧不上他。是的,这样做,只会更加证明苦力自己的无知,但他那不适当的优越感却体现在那里的。要是这个外国人试图与这个环境对抗,学习中文,他会受到一个又一个蔑视,甚至他的佣人也会大声“低语”道:“噢,他听不懂!”而造成听不懂的障碍,却正是中国人没有讲清楚。但是,中国人意识不到这个事实,即使能够意识到,他那天生的优越感也不会消除。所有学习中文的人,都会一直碰到这种情况,因为一个人知道得再多,他不懂的东西总是更多。有一种情况,尽管算不上很普遍,却也并非经常看不到,外国人来到中国,经过初学阶段后,就发现,自己知道一些事情,没人夸奖你;而你不了解一些事,他们却让你很没面子。中国人对老外们的中文和国学知识的评价,通常要套用约翰逊博士的一句俏皮话。他把妇女唠叨的忠告看做狗用两条后腿走路——尽管不熟练,但能走这样,也就让人叹为观止了!
外国人对当地风俗的无知,是中国人产生优越感的又一个原因。要是有人不知晓中国人都清楚的事情,中国人就会认为这简直不可思议。
外国人受到中国人的暗中嘲弄,往往还浑然不知,这个事实又使得中国人更变本加厉地轻视这倒霉的受害者。我们不在乎那些“土人”,是会带来相应的报复的。
许多中国人会半真半假地拿外国人开心,就像利蒂默先生看着大卫·科波菲尔,好像心里嘀咕道:“太年少了,先生,太年少了。”并非所有外国人都经历了这些事,只有那些敏感的观察者多少感受了一些。同样,不管一个人经历有多么丰富,肯定有不懂的礼节,原因是以前从未听见过。要弄明白一件事,总会有第一次。
一般中国人做事举重若轻,但外国人却办不到,这就使得中国人对我们瞧不上眼。我们吃不下他们吃的东西,我们受不了烈日的暴晒,我们在拥挤、吵闹和气闷的地方睡不着。我们不会用橹去摇船,不会“吁、吁”地使唤骡子干活。大家都知道,1860年,英军炮队奔赴北京,路上被当地马车夫扔在河西务附近,弄得狼狈不堪,因为英军中没有一个士兵能叫中国的畜牲向前挪动一步。
在我们看来,很重要的场合中,外国人无法顺应中国的观念和礼仪,这使得中国人差不多赤裸裸地蔑视我们这个民族,因为我们不会也不可能“懂规矩”。外国人不是不会鞠躬,而是总觉得难以用中国方式鞠一个中国的躬,身体上的艰难与心理上的艰难一样多。外国人轻礼节,好活动,即使有精力,也不会有耐心花上二十分钟,有板有眼地踱方步,这样的结果,无论正反两方面都可以预见。外国人不愿意用“大半天”时间去聊天。对他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但是,对中国人来说,事情并非这样,因为在中国,人们时间充裕,却很少人有钱。中国人应该弄明白,当他消磨时光时,这时光既是他的,也是别人的。
外国人倾向于取消“闹心”的繁琐礼节,省下时间去干“正”事。毫不奇怪,即使在外国人自己看来,同儒雅的中国人相比,自己总像个小丑。对照中国官员与外国来访者的服装、风度、举止:前者是长袍飘逸、行为优雅,后者则是举止笨拙、跪拜生硬。出于礼貌,中国人只能拼命克制,不去嘲笑他们。必须注意的是:若要中国人轻蔑外国人,没有什么比忽视礼仪更有效了,因为他们是如此重视礼仪。要是中国人得知将看到“伟大的美国皇帝”,并且他们真的看到格兰特总司令身穿老百姓的服装,嘴角叼一支香烟,行走在大街之上,他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一位外国领事,职位相当于中国的道台,到一个省会城市去见巡抚大人,以便解决一项国际纠纷。成千上万的人会拥上城墙,想看一看这位外国大人的仪仗队,却只看到两辆马车、几匹马、一个翻译、一个中国信使和一个中国厨子。看到这样的情形,中国人的看法难道不会由好奇而失望,由失望而轻视吗?
无疑,在许多方面,我们认为自己比中国人优越,却无法让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他们承认,我们在机械制造方面,“西风压倒东风”,但他们看待我们的机械制造,就好比我们看待魔术师——妙趣横生,却不实用。在他们看来,我们的成就来自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应该记住,孔子拒绝谈论魔力。许多来中国的承包商失望地发现,中国人对蒸汽机与电气化所创造的奇迹,是何等的冷漠。中国人不想学习外国人的榜样,这很少有例外,但却可能被迫采用。他们不关心卫生设备,不关心空气流通,也不关心生理学。他们也会喜欢西方一些进步的产物,尽管不是全部产物,又不愿意采用西方的方法。要是一定要让他们采用西方的方法,他们宁可愉快地放弃这些产物。无论哪一种进步,都有可能导致中国全面进步,能让中国成为他们自己期盼已久的、令人敬畏的“老大”。这种趋势是直接而又明确无误的,但那些最优秀的国家得在一旁“坐等”,这一切才能成功。要是没有一种德国人所说的Zeitgeist,所谓的“时代精神”让中国人感到自己“落后”,其他的进步则还要等很久。中国的一些学者和政治家,显然是意识到了中国所处的劣势,声称西方民族只不过是利用了古代中国人积累的知识,而古代中国人把数学和自然科学发展到了很高的程度,但当代“龙的传人”不幸地让西方人偷走了这些秘密。
外国人的实践能力之强是毋庸置疑的,但中国人看来并不感动。撒克逊人欣赏“能工巧匠”,卡莱尔指出,(欧洲)人们视这些人为“王”,也这样称呼他们。对中国人而言,外国人的技艺是有趣的,也许还是令人吃惊的。要是下一次有机会做什么事,他们绝不会忘记外国人会的这项技能;但他们并不把外国人当榜样,他们从不会那样想,一万个中国人里大概只有一个有这样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好学者应该是认真严肃的学究,知识渊博,拥有几个学位,勤奋工作,维持生计。他的手指甲有几英寸长,却不会干任何事情(除了教书),靠教书谋生,保持肉体和灵魂的统一,因为“君子不器”。
有修养的中国人,觉得西方各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前任中国驻英大使郭嵩焘大人有一个回答,鲜明地证实了这个看法。理雅各博士声称,英国的道德状况要比中国好。当要求郭大人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停了一下,优雅地听取了这个评价,然后,惊讶地说:“我深感震惊。”这个回答绝妙极了。这种浅陋的比较,真的不够巧妙,起码从外交观点上来看是这样。这种比较需要精通这两个民族的内心生活,并且有能力去评判无数的原因怎样导致各种的结果。这里,我们不准备进行这种比较,那样会违背我们的目的。我们已深深地认识到,中国的文人是外国人的主要敌人。尽管外国人心中藏着各种机械方面的秘密,却完全没能力欣赏中国道德的伟大。在典型的中国学者身上,“双脚踏在今天,头脑还在宋代”,一种既妒忌又轻视的情感,体现在这个阶层的人身上,他们写作并传播了大力排外的文章,这些文章犹如洪水,近年来淹没了中原地区。
曾有人认为,西方的发明或许能攻占中国。刀、叉、长统袜和钢琴,从英国运到中国。人们感到这个帝国快要“欧化”了。要是确曾有一段时间中华帝国这样受到风暴的袭击,那也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并且这样的时代已不会再回来。中国不是这样一个国家,中国人不是这样一个民族——一场社会风暴就可以吞没掉他们。要让中华民族对西方民族这个整体保持长久稳定的敬意,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事实来说话,证明基督教文明带来的大小的成就,是中国现有文明所无法比拟的。要是没有这样的事实,那么,中国人在与外国人的交往中,仍然无理由地展现他们的优越和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