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春季贵如油酥,可在这秋去冬至的季节,只是增添了几许凉意与凄冷。
赵彦知轻握毛笔,顿挫清晰的写下最后一个字。
窗前一方枣红木桌,初生的阳还没有完全驱散黑暗,几道木档的斜影映在桌面上,恰巧避开了熄灭已久的蜡烛。
阴沉的天空下笼罩着的早晨,烟雾弥漫,雨顺着屋檐滴落,落入浅洼,荡起一圈不起眼的涟漪。
随意的冲刷掉黑色的墨汁后,挂在檀木笔架上,赵彦知仔细的叠好桌上墨迹将干的宣纸,从门后抽出一把黄纸伞,步入世间。
巷中街道上游荡的小贩因雨歇业在家,店铺也三三两两的开着。
气温还没有那么低,若是再冷些,晶珠般的雨滴便会变成纯洁的白色玉屑散在空中。
然而不管如今落雨还是未来飘雪,早饭总是要吃的。十里长街,只有赵彦知打着把黄纸伞,慢慢的踱步在青石板上。
没有刻意去避开水洼,衣角略湿,散在身边的白雾充斥着水汽,无论是吸入肺中还是和皮肤接触,很舒服。
提到雾气,总会感觉如身临仙境,这也朦胧那也朦胧。身边的景物似乎都是虚假的,只有手中的黄纸伞和身上的银票是真的。
他曾感受过这种感觉,那是在数月前的早晨,空静山巅晨雾弥漫,没有此时处身雾中的看不清,只是挡住了山外青天。
从赵彦知的小书斋到大叔的小饭铺,不过是五十几米的距离。他这一路走来,不知擦碎了多少水面,吸入了多少水汽,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不知道为何,他真的喜欢下雨天,也许是因为能洗刷掉那些污秽,不管是路上的还是心上的。
雾气攀上淡雅的墙体,染得灰色更浅了。雨顺着黛瓦间汇聚成细流,滴在伞顶,啪嗒几声。
赵彦知来到崇明已经一月有余,生活已经安定,寻了这处僻静的巷子,开了个小书斋,靠着一手行楷体抄抄书,挣些琐碎银子。
他的这种行为,像极了一个落魄的穷酸书生。虽然事实就是这样,他确实是个书生,只是不落魄,更不穷酸。
且不说下山时叔父强加给的一整箱银砖被赵彦知扔在床底下,光是平时抄书的那支笔,抛到世俗中去,不能说是腥风血雨,起码要换两个郡的钱粮。
论起金银细软,说其好是过于夸赞,说其不好则又略显委屈。仔细想想,那真是个微妙的物什,想天下,既是幸福之基又是罪恶之源的东西,可是存在的真不多。
一张棚子搭在铺外,顶部四周是黑色的麻布,中间留了道门用满是污渍的棉被挡着风口。
帐篷下是四张木桌子,原本粗糙的板凳被食客坐的光滑。
收起黄纸伞,赵彦知弯腰进了那足够矮的帐篷,“范叔,我来了。”
“还是依旧的早啊公子。”正在大铁锅前熬着粥的大叔见他来了,转过身,“白粥还是清汤面?“
“白粥就好。”赵彦知将黄纸伞斜靠在桌边,拖过来条木椅坐在靠外的桌子旁,望着被棚子遮住了大半的白雾发呆。
在白雾中喝着白粥,该多有意境。
发呆这种东西,在赵彦知看来是最能放松的休息方式,随时随地,只要累了,大脑内空白一片,什么也不去想。
满满一碗白粥冒着腾腾蒸汽,摆在赵彦知面前。
“每日不是白粥便是清汤寡面,要不要来碟咸菜就着喝?”大叔又端了碗白粥,坐在赵彦知对面。
“不了,不合胃口。”赵彦知端起瓷碗,抿了一口,粘稠的白米混着汤水充斥在口中,微热的温度烫着舌头,微皱眉头含到合适,他才将这口粥咽入肚中。
“天越发冷了,生意更是冷清。”大叔倒也不怕烫,一口气喝入半碗白粥,“倒也清净。”
赵彦知从袖中掏出两张折叠方正的宣纸,“这是替钱大人临摹的序,换的银子不用给我了,以你的性子,今年定是免不了又要派救济粮。”
“公子这些天光顾我的饭铺已经是感激,怎么还能再要你的钱财。”大叔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
“来这里只是单纯的因为大叔做的食物好吃,没有其他意思。”赵彦知放下喝干净得碗,重新撑开黄纸伞,“走了。”
一碗白粥下肚,身体还是那么暖。残留在舌间的余甜,透着善良的味道。
踏上回家之路,雨已经停了。
时间推移,而白雾没有散去,反而越发厚实。一阵风吹过,透过袖口,冷的赵彦知身体发紧。
初升的朝阳想要刺透这弥漫的雾气,只是徒劳。越来越多的白雾涌进这条小小的街道。
若是仔细看去,遮掩着太阳的云中,若隐若现的似一尊龙首,而那一团团的雾气则是他肆意的喷着鼻息。
赵彦知收起黄纸伞,向前挥舞着,气浪冲散了雾,却发现面前却是无限的白色。
恐惧如同白雾笼罩赵彦知一样笼罩在他的心头。
如此大的雾,万一在其中迷了路可怎么办。
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
风越来越大,雾随着风向赵彦知涌来,空气快速流动,他有些窒息的感觉。赵彦知闭上眼,张开黄纸伞在面前抵挡着这不寻常的风与雾。
好怪的风,他心里想到,吹的头都晕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一刻钟,亦或许是一天,风终于停了。
雾缓慢而又决绝的散去,赵彦知勉强睁开有些疼的双眼,重新收起手中的黄纸伞,手背不知触到了什么,毛茸茸的感觉。
眼前的事物变得不一样了。
白色的光透过瞳孔,发觉脚下的青石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草原。草是没有颜色的,只有黑色的描边,溪流也是,云彩也是。
这里是哪。
这赵彦知四处走着,可这草地除了一望无际和特别白以外,没有特别的地方。余风卷过,离了根的草叶随着漂泊。
是真的白。天白地白,萧疏草萦纡水,只有一身蓝衫的赵彦知显得特别。
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感觉到东方某处的光射入眼眶时白的发闪。不是这处空间中随处可见的洁白,而是透明的纯洁。
猛地转身,光点并没有可以躲避,依旧如处子般婷婷的立在那里。
他发现隐藏在着白色中的异样了。
东面和西面光的强度不同。
他向着东面走去,向着东面跑去,跑向那个光点,草屑沾满了鞋面,淌过的溪水没有想象中的寒冷,只是沾湿了衣角。
风又开始吹了,吹得草断水飘,赵彦知用袖子挡在面前,眼睛不至于被吹出泪水,可是寸步难行。
一点白片自空中落下,顺着风向赵彦知飘来。离他越近一寸,肆虐的风便越小一些。
摇摇晃晃的,落的很是悠哉游哉,终于贴到了赵彦知的额头上,而风在那一刹那也停止了。
赵彦知本以为雪终究是降临世间了,不禁欣喜,可摘下那额头上的雪放在手心,没有凉意也没有融化,反而有淡淡清香,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瓣梨花。
花瓣根处几丝纹以及花瓣边处淡黄色,赵彦知低头嗅了嗅,是熟悉的粉淡香。
透过指间的缝隙他发现,地上的影子不再只是他的,星星点点多了些别样的半圆斑块。赵彦知抬头望去,光晕下的白色天空,纷纷扬扬的下了场繁密的花雪。
一瓣接着一瓣,轻柔的落在赵彦知肩头和发髻上。
几千瓣梨花散发着清香,打着旋优哉游哉的飘落,渐渐覆盖了他的整个身体,将他埋没。
赵彦知向后仰去,身体摔在厚实的草甸上,并不疼痛,反而很舒服。猜测着,这便是叔父所说的劫,即使应了言下山还是没有躲掉。这大概就是命,他想到。
不过葬在花香中,也是件极唯美的死法吧。
花瓣轻轻地覆盖他的全身,没有一丝重量,真轻啊。
圆滑的触感都没有了,莫非是融化成鲜香汁液收入身体中了。可为什么感觉身体越发冷,不应该是充满暖流么。
大概我是死了吧。
想到这,难免有些悲伤。死后人与人会再次相见,希望久叔没有欺骗。
就这样吧,赵彦知深吸了口气,伸出双臂把上半身从地上撑起,随之睁开眼睛。
手中石块的棱角和天空中昏暗的光线,如赵彦知所料,不是自己在夜中做的梦醒了,便是真的到了所谓的阴间。
随后他感受到了几束目光,惊诧也有,好奇也有。两尊巨大的身影从乌山暗草中呼啸而出,落在了赵彦知的四周,恐怖的体形而造成的巨大墩力震的这一片大地颤抖。
“很怀念的体质,这寒冷的感觉。”
那是尊眉间有着三横一竖的大家伙,灰色毛发间潜藏着鎏金元气流,而此时居高临下,俯视着盘膝坐在他面前的赵彦知,更是蕴含着那种蔑视一切的王气。
“我嗅到了那具假身的气息,看来他已经是受到了特殊照顾。”
另一尊只见其尾不见其首的大家伙,盘旋在云中,尾部摇摆,锋利坚硬的鳞片飒飒作响。锐利的眼神自空中探出,被看透一切都感觉让赵彦知很不好受。
这里的云没有那么的纯净,灰沉沉的,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在里面呆久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咳嗽。
赵彦知这般想着,一边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这个新的世界。
那轮血红色的便是这里的月亮,相较于黄色的淡雅,似乎血红更绚丽些。
“你在看些什么啊,我可是会吃掉你的,小家伙。”他把嘴巴张的极大,露出两颗獠牙,看起来凶猛至极,可最后的闷哼声表示,那浮夸的表情只不过是打了个哈欠。
“你不会吃我的。”赵彦知越看面前这个毛茸茸的巨大猫科动物,心中越是高兴,没来由的高兴。
“哦,为什么这么肯定。”长有倒刺的厚舌头伸出,舔了舔嘴边的新生绒毛。
“感觉。”赵彦知指着心脏,“这里告诉我,你不会吃我,上面的那个也不会。”
仿佛是映照着两声雷击般的笑声,天空中闪出了亮到晃眼的霹雳。
“他当年可不会说这么多话。”云中露出了一对犄角。
“总不会是留下了后遗症。”利爪像弹簧刀样从肉掌中弹出,挠掉了睡觉时鼻角蹭上的灵魂土,“他总归是离去了,他可不是他。”
“他说过会回来的。”那对犄角重新没入云中,“不知道这个他,会不会和当年的他一样。”
“走完那个阶梯?别开玩笑了,就凭他现在的凡人之体,怎么可能。”满是不相信的抖擞着脖子间的暗黑系毛发,“不可能。”
赵彦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饶有兴致的倾听这场回忆往事的对话。
“只是说说罢了,他当年就是个妖孽,可现在看上去可真是无暇。”
说着,云淡了,云端飘渺处一点蓝光闪过,那不是一颗星星。
玄玉王座处在一处浮岛上,那里是这片阴幽之地的至高点。王座前是无数级黑曜石阶梯,在阶梯与王座之间,一把暗蓝色长枪插在坚硬的冻土中,完全没入的枪头处布满冰晶。
赵彦知望向那黑色阶梯,一级一级数着,没有多长时间,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真的太多了。
完全看不到尽头。
“我该称呼你们什么?”
圆睁的虎目瞪了赵彦知一眼,似乎想到了些不好的东西,随即故作严肃的说道,“叫我英勇无畏霸气侧漏万兽之王圣上……”
“吾为龙名入云,其为虎名为插翅。”云中的声音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地面上他的话,惹得那只老虎越发不忿。
翅膀蓬的张开,灰白色的羽毛飘落,插翅虎冲天上呼喊到:“入云,是不是好久没有切磋过了?”
“插翅,我可不想把以前的一切全盘托出,毕竟某虎的昵称可真是威武霸气很呢。”清冽略带有嘲笑的话回荡在天地间。
“先不要着急吵架,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不知谁可以引领我上路。”
赵彦知本意为去徘徊路,哪里或许有一大家子魂魄在等着他。
而这两只妖兽似乎会错了意。
“你还真的想走一走这阶梯?算了吧,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来到这里的,不过是时候让你回去了。”
面对插翅虎的质疑,他无可奈何。
“现在还不是时候,若你修了元气,有缘再入此界时再走一遭也不迟。”
“我只是……”
“坐好别乱动。”虎爪罩在赵彦知的头顶,黑色的元气流旋转着,即将把他包裹。
赵彦知没有再解释,瞅了那只老虎一眼,提起衣衫前摆,缓慢而又决绝的走了出来,面朝第一阶。
“你要去干嘛?”
虎爪一横,挡在赵彦知面前。
“坐太久腿麻了,这里风景挺奇特的,我想去看看。”
顶端自然是览尽浮华的最好去处。
“敬杯尊酒不吃,那只好再敬杯罚酒。”
虎指微弯,利爪撕破黯淡的空间,划向赵彦知。
面对这一言不合便呼啸而来的虎臂,赵彦知淡定的倒持黄纸伞,从竹柄中抽出一柄剑。
那把透明的剑,像是阁楼上反光的透明琉璃,更像是一块打磨到极致光滑的冰。
风吹过双刃,速度减缓了,微量的水份液化为团团水汽,笼罩在剑的周边,赵彦知的双袖被染湿,蓝色由浅变深。
他双手持剑,注视着降临在眼前的爪尖。那及其锋利的利爪似乎马上就可以把赵彦知单薄的身躯撕碎,霸道的威压将他泯灭。
可是没有。没有剑断或爪裂的破碎声,剑刃只是轻轻点了停在眉间的爪尖。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划下去。”插翅虎收回虎爪,随意的打了个鼻息趴在赵彦知面前,全然没有了先前剑拔爪张的气势。
赵彦知一手倒提着剑,另一只手指了指左胸,“这里同我说了。”
插翅虎重新扬起头,朝台阶处摆了摆虎爪,转身向着阴暗的原野踱步而去。
赵彦知看不到的是,身后虎首胡须旁因按捺不住兴奋而微微翘起的嘴角,他只看到眼前的阶梯。
他迈出了第一步,紧接着是第二步。腿抬起的很轻松,脚步越来越快,引得前摆左右来回的摇晃。
云散了,一条藏青色的龙盘旋着落下,缠绕在那只虎身旁的石柱上,眼角带笑。
“给我一个五。”插翅虎向入云龙伸出厚厚的虎掌,“终于是要解脱了。”
入云龙将消瘦的龙爪狠狠地拍了一下那肉垫,“连清液都在他手中,这次可错不了。”
插翅虎仰首望向越来越高的赵彦知,“趁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好逍遥自在几天。
入云龙轻点龙首,“不知道那两个家伙在往生界快活的怎么样,终于也该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