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第二天,她忘了自己平时的尊严,澡也不洗,拖着汗淋淋的身子,就溜到街上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她想好了该怎样补救一番。出门前,守门的老头抬着眼皮打量她时,她费了半天劲才说出想去的地方。“找寺庙求福?”没想到老头抢着帮她出主意:“别去那个什么年华寺,那边不灵。”他是个相貌堂堂的老头,脸上闪着让人信赖的神色。他压低嗓门,中肯地建议清月去另一个地方。清月犹犹豫豫地问:“那是另一个寺庙吗?”
“喔,不,但你去了就知道,灵得很!”
老头对那地方的信赖似乎感染了清月,就凭着这么一句话,她带着心事上街找路去了。天气阴沉,街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她看准一人,就上前问到那地方怎么走。她发现对方回答的语调都非常得意。看来那是一个传奇般的地方。她边走边问,不断被路人的神情或语气镇住了。她朝一条巷口拐进去不到三十米,就听见一群人喧嚷嬉笑的声音。等靠那片声音近了,左侧出现了值得她琢磨和欣赏的场面。一个敞开的帐篷搭在老宅的空地上,篷子里像贡菩萨那样贡着一个铜人,不少人纳凉似的围坐在篷子周围。讲打趣话的时候,他们都满不在乎,一旦伸手去摸铜人,脸上便露出敬畏的神色。铜人脚前摆了一个香台,台前搁着一只齐腰高的功德箱,箱子腰间意味深长地束着一条红绸带。
清月伫立在远处,出神地凝视了好一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怕别人笑话,她看了半天才看出是毛主席的铜像。为了做到完美无瑕,铜像的容貌铸得更像天神,比她习惯的大背头主席像起码年轻三十岁。铜像望着大家微微含笑,双手搁在底座的铜扶手上。清月的外地装束很容易被人辨出。她和铜像相距几米时,周围的议论声又升起来。他们在竭力朝她笑着。明摆着有外地人来朝圣,叫他们心里格外得意。她把身子朝前探得快要趔趄时,有人朝她嚷开了:“怎么样?拜一拜吧。他是保佑大家的神哩。”
清月在垫子跟前磨蹭着,“他怎么会是神呢?”拜前她照例是要留一留心眼的。“你忘了,他一生是为老百姓的,所以,老百姓也把他当神来拜。”清月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忽然有点束手无策。种种不幸使她不愿意向凡间的人物祈福。于是,她用手在铜人的手臂上摸来摸去。
“拜他灵吗?”
主人一脸诧异的神色,“要不灵,干嘛那么多人把他的相片挂在汽车里?”清月笑了笑,转过身子朝着主人,“这我知道。只是没见过有人这么贡着他。”清月的话似乎一下勾出了主人的苦衷:“唉,镇政府还不乐意呢,但我偏要给老百姓做件福事。你可以问问这些人,为老百姓求福哪个不高兴?!”
原来他也是一个下岗工人,叫白不盛。离开干了二十年的车工行当,生活就没了着落。大概算巧合吧,一次他去向一个当和尚的跛脚亲戚求福,没想到两盅酒一喝,两人都把眼睛盯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和尚心里一阵感动,说若不是生在新社会,他这染上小儿麻庳症的弱身子,恐怕是要舍弃喂狗的。白不盛呢,不禁心里一阵酸楚,说多么怀念以前工作无忧的日子。在一片沉默中,和尚突然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他找出一枚毛主席的金属像章说,这件东西叫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别忘了,毛主席在好多人心里还是个神,就算我想把他放到庙里供着也不成。但你可以把他供起来叫人拜呀,香客给的钱不就够你生活了吗?”
白不盛端着酒杯突然不动了,“这么做会有什么影响呢?”
“你呀,前怕狼后怕虎,谁敢反对你崇拜毛主席呀。”
白不盛顿时恍然大悟,“你说得对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动作快得出乎和尚意料。他像一块烤肉守在镇上工匠的融炉边,铸了一尊坐着的主席铜像。卸模那天,他的心几乎是一秒三跳,毕竟他把辛苦攒的半辈子钱,都砸进了这项新的事业。在伸长脖子查看后,他开始有些飘飘然了。铜像的面部富态而有感染力,最能在节令宴聚的时候,抓住一群群祈福者的心。为了让铜像能住在合适的屋顶下,他和居委会合伙一块干了。功德箱里每月收来的钱,起初只有居委会一家抽份子,到铜像真把大家的敬畏都唤了出来,派出所和工商所也凑过来抽了份子。白不盛再怎么糊涂也知道,他最应该感谢的是毛主席,光从他老人家身上揩的这点油,就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清月注意到陆续来的朝拜者的举动。为了让许下的心愿更加灵验,他们都在现场买了红绸带,将它系到铜人强壮的手臂上,等从出神的叩拜中清醒过来,再上前解下红绸带。据说把它系在身体某处很管用。听到在场的人都这么说,清月也懒得多想。她怯生生照着别人的样子,也好好叩拜了一番。白不盛就像导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用清朗的喉音提醒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在心里央求着傅洋和武云飞家人的命运,从此能回到福禄之地。一想到自己的境况,尽管觉得寒气逼人,还是设法找了一句她都不太相信的话,来为自己祈福:
“请您老人家保佑我能凑够钱,让我的宝贝儿子上大学!”
这边那边都站着人,打量着这个外乡人的笨拙的姿势。须臾间,周围静极了,她一时走神听到了白不盛跟旁人的嘀咕:“都到月底了,明天要开箱算一算帐了。”
“这月收入应该不错吧?!”
“还凑合。”
清月觉得心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她急忙稳住身子,照着来路一声不响地疾走而去……
十五
江南少有明澈的清晨,看耸在半空的山或远处的街景,都像隔着一层缥缥缈缈的纱帐。清月在窗口凝视着这层薄帐,直到太阳的强光把它扑灭。她起床后几乎没有地方可去。她总有会在街上碰到傅洋家人的预感,这个预感提醒她不要再上街了。到主席的铜像前祈祷后,她心里还悬着一块石头。匆匆一算,估计在闷热的夏天,武云飞的尸体也该下葬了。说来也怪,尽管挨了武云飞一记石头,她丝毫不觉得武云飞讨人嫌。她想去武云飞的墓前烧上几沓冥钞,大概这是补偿武云飞的最后机会吧。这个想法叫她的脸上重新有了光泽。
她连手提包也没拿就往楼下走,路过大厅,看见守门的老头急忙从一群人的谈话中挣脱出来,“上哪去呀?”他像一阵风朝她刮过来。“出去逛一逛。”清月的回答叫老头十分焦灼。两天来他一直如痴如醉观察着清月,终于认定这是一个少见的好女人。他觉得清月值得他欣赏的地方很多。她是住在这里的女客中最有气质的,穿着朴素大方。一看即知,从小受过坐和站等仪态的严格家教,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背只有一个姿势,像旗杆一样笔直挺着。他已经孤独了不少年,本来不想多此一举再谈什么恋爱了。他看到的乌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他只想对这个世界大吼一声:“够了!”。老婆死了以后,他严守道德过了十年。没想到,一了解到清月也是单身,他的眼睛就不愿错过她的任何一个举动。他盼着在大厅和她打招呼,哪怕是干巴巴地聊上几句。清月呢,连他穿什么衣服都记不住,心里一丝涟漪也没有。
老头缠着问昨天求福的事,她忽然心血来潮地说没去。她希望穿过大厅时越快越好。老头努力把话说得悦耳动听,“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要是觉得不好找,我可以陪你去啊。”他拼命想让自己挤进清月的心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往下说,把清月急得受不了。他的话听起来已经不合情理,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说下班后想请她到一家老茶楼喝茶。“不了,谢谢!”清月立刻明白是什么逼得他这么说的。幸亏她已拉开大门,起码没来得及听清老头又说了什么,就略微惊恐地钻进了街上的人流里。
没用几分钟,她就让自己的心灵又沉浸在武云飞的死上。她的思绪一直绕着这个人物回旋而舞。利用去姚村路上的半小时,她在心里为武云飞造了一间工作室。说实话,不知为什么看到泥像时她醋意十足。她除了比年轻时丰腴了,待人接物有了妇人的仪态,她身体的曲线并没有被年龄吞没。一想到是武云飞的泥像给她提了醒,便不由自主地陶醉起来。她过去对自己身体的苛责是太严厉了,千方百计叫它藏在宽大的衣服里,仿佛它在分泌一种腐蚀道德的毒汁。也许是武云飞的泥像给她的印象太好,她竟盼着在工作室里围着浴巾的不是表姐,听见武飞喊:“开始啦”,是她踩着轻快的脚步,用雪白的身体迎着武云飞炯炯有神的眼睛。那会她该是武云飞眼里一朵怎样的白玉兰啊。一种想了解艺术的情绪在她心里升腾着。记得小时候,父亲费了很大劲才叫她把字练好。为了防止她溜出去玩,父亲把她的房门都锁上了。她练得实在厌烦了,就把写的字撕了哗哗撒在地上。父亲见了便蹲在碎纸片旁直夸她,“哟,这一捺写得好,神来之笔呀!”她抬起诧异的眼睛问:“真的?”“真的。”父亲笑着把碎片捡起来,用浆糊拼贴粘好,那番珍惜的举动完全把她慑住了。父亲就这么一哄一压,硬把她练字的兴趣唤了出来。中学毕业时大学的门还关着,她插队的地方在近郊一带,下去不久她便回城进了街道工厂。想想接下来她结婚生子的情形吧,她脑子里是不会再横着练书法的念头了。
十六
见到武云飞母亲时,她完全被老人脸上的阴沉压服了。新坟上除了不大的墓碑,几乎空旷旷的,碑前有不少冥钞烧过的痕迹。老人几乎在往地里缩着脑袋嘀咕,“你再疯,也是妈的宝贝呐。别怪妈狠心咒你早死,死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妈也要赶来照顾你了……”清月赶紧在老人身边蹲下,哆哆嗦嗦打开包着冥钞的废报纸。“你来吧。”老人像熟人似的让出碑前的空位。一道烟雾升起,像一面灰色银盾挡住不远处的姚村。就在这面灰色银盾后面,她俩断断续续交谈起来。直到银盾后面又冒出一个大脑袋,她俩才站起来舒展一下蹲酸的双腿。来人是大大咧咧的村长,说话格外粗硬,人还没穿过烟雾就嚷道,“妈拉个逼,这回要狠敲司机一笔。你老人家放心,赔款的事村里来帮着办。云飞以前对村里也算有贡献的。”见了清月,他一脸的诧异,尴尬地把手上一块绸缎被面塞到老人怀里。“这是我侄子托人带来的,他以前跟云飞学过手艺。”
等灰烬在地上蜷成一绺绺的银黑色波纹,三个人一起朝村口走去。尽管溽暑使村长特别爱发脾气,但清月的外乡人身份不允许他像平时那样粗鲁。不管他压低嗓门说着什么,清月都是一脸理解的笑。她差点要感谢村长憋出来的礼貌了。他一直没弄清清月与武云飞的关系。清月每说出一点武云飞在将堡的琐事,他就惊讶地感叹,“哦?是这么回事!”
轮到清月发问,他就坚持要带她去看武云飞给村里塑的一件作品。本来雕塑是用来临时应付上头的,为了叫下乡的专员觉得姚村够文明。村长给武云飞下达了任务:三天内做成,然后竖在村政府的院子里。武云飞两个通宵未眠,嘭嘭嘭拼命往支架上垒泥巴,他清楚村长心里的实情:既快还要省钱。塑完,村长乐得哈哈大笑。泥塑下面明明是树根,却像实打实一束农民的泥腿,伸向天空的粗枝,分明又像踌躇满志的手臂。武云飞一向瞧不起将堡镇上的城雕,一律让钢制螺旋线向天空挺进,说明正在创造新的历史。武云飞不敢说自己是艺术家,但无需踮足翘首,也看得出镇上的城雕出了什么问题。
村长喜欢那些泥腿子,他用骂人话夸着武云飞:“狗日的,塑得就像我的腿!”本来做完泥塑,武云飞想一走了之。没想到专员见了大吃一惊,泥塑舒展了他近日一直皱着的眉头。看厌了省城四处那些钢制的螺旋线,专员心里也鹄盼着不一样的东西。缠结成一团的腿和手臂,迷迷糊糊使他看清了自己蛇一样纠缠的心境。他用热烈的语调夸了村长。专员的赞赏使村长激动得几乎浑身颤抖,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省钱的老毛病。雕塑应该做成铜的,永远摆在院子里!惯于发号施令的他,又叫武云飞照原样翻铸了一个青铜的。
村长和气地对清月说,“你来得真巧。”原来村政府要盖新楼,铜塑马上要搁进库里达数月之久。清月没让武云飞的母亲陪着去看铜塑,三人在武云飞家里喝了几口茶水,清月就跟着村长上路了。村长不时谈论着天气,说天老这么阴着,收稻子时可要防着下雨。对庄稼的忧心,使他看上去有一种尊贵的神情。说来也怪,直到见了铜塑,清月才热泪盈眶。刚才那个撒着新土的坟墓,对她几乎没产生作用,坟墓像跟武云飞没太大关系似的。当她用手触摸着铜塑,她看上去比刚才哀伤多了。
村长也学着她的样子,横摸摸竖摸摸,到后来他赌了咒,说要像女人侍候丈夫那样把它侍候好。他承认自己对这个铜塑有感情,他的很多光荣来自它。姚村实在没什么值得下乡干部看的,姚村人自己都觉得这里的生活很空洞。但下乡干部见了铜塑眼睛都会一亮,禁不住啧嘴夸村长。这些落入村长耳朵的好听话,就日积月累地高高堆在村长的心上。
“武飞那会儿还没疯吧?!”
“没呢。我一叫人带口信,他就从将堡那边回来了。”
接着村长用沮丧的语气强调,武云飞疯了以后,村里规划的富民计划就夭折了。姚村处在来来往往的国道上,村长本想叫武云飞带起一个手工艺品的行当。他把整个计划讲给武云飞听时,武云飞的反应很冷淡,“我累坏了。”他固执地说要先歇上一些日子。后来,他们在运河的一座石桥上达成口头协议,等武云飞彻底歇好,他们就来实施村长昼思夜盼的计划。
“我不明白,他后来怎么就疯了。”
“他突然和平时就不一样了?”
村长那天偏是在村政府院门口碰见武云飞的。端详着他脏兮兮的衣服,村长没有警觉,武云飞如痴如醉工作起来一向如此。开头村长递烟给他,武云飞不声不响把它嚼了。等到村长起了疑心,武云飞又去喝路边水沟里的脏水。周围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想把他往家里拽,结果惹得他摇摇荡荡地发起火来。他一蹲下来捡石头,大家就跑开了。他再敏捷一点,村长准能挨一记石头。最后,村长在武云飞心满意足地朝铜塑掷石头时,一把从身后将他揽住了。约摸有好几天,大家期待他能好起来。每当他再一次出现,大家立刻明白,那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他低声哼咭时,没人关心他想说什么了。起码有一个月,大家对他还是不错的,不会动辄抄起一根棍子,叫他战战兢兢地往后退。到后来大家厌烦了他又脏又黑的样子,动辄就骂他“笨”、“白痴”、“呆逼”等,个个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哎--”村长黯然发出一声长叹,没有留意清月的胸脯还在急促地起伏。在剩下一点时间里,村长邀请清月拾级而上,跟他到二楼村办公室里坐一坐。清月不得不摇头又摆手,装出有事要赶车的样子。到这时,清月留在这里的心思全没了。她搭上一辆难看的中巴车,在女售票员抢白司机的打趣话中,回到了将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