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在当时虽然是一个荒僻的地区,但着名的九疑山耸峙在它的南面,盘绕在它北面的是衡山余脉,绵亘在西南的有五岭山脉中的越城岭和都庞岭,奔腾的湘江和潇水都横越州境并在境内汇合,因此全州山陵起伏,丘壑幽深,河流纵横,衬托着一块块田野,风景非常雄奇美丽。柳宗元在永州除了学习和从事写作外,也经常游览风景。
柳宗元初到永州时所住的龙兴寺,建筑在城中东山上,地势高耸,可以眺望很远的地方。他特地在所住屋子西面开辟一条有窗的走廊,题名“西轩”,又在寺西造了一座“西亭”。每逢夕阳西下,飞鸟归林的时候,他常常在那里游览休息,远望城外的山林和江流,政治上遭受迫害和生活上被束缚的愁绪不觉稍为宽解。稍后,其他因受政治迫害被贬永州的元克己等也陆续来了,与柳宗元结成朋友。柳宗元和他们及跟从他学习的青年,经常在亭子上饮酒吟诗,以抒写自己的怀抱。
柳宗元和他们有时还到郊区去远足,上高山,入深林,探寻幽深的溪谷流泉和怪奇的山石。他们不怕路远,离城好几十里都有他们的足迹,到了风景优美的所在,就坐下来细细欣赏。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九月某一天,柳宗元坐在法华寺西亭上。那天秋高气爽,郊外群山的轮廓看起来分外清晰,他忽然发现过去并没有注意的西山风景却是那么奇异不凡。于是他立刻带领了一些人,出城沿着染溪(一名冉溪),从无路可走的西山脚下,披荆斩棘,攀登到绝顶;纵目四望,好几州高低的原野,重叠的山峦,曲折的河流,都收在眼底。面对这大自然的伟观,他的心胸不觉大大开阔,深深感到这一次才是真正游览的开始,过去那些游览比起这次来是算不上什么了,因此写了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来作为纪念。
经过西山之游,柳宗元的游兴更浓了。不隔几天,又去游玩,在山的西北二百步,发现了一泓潭水,名叫钴潭。潭水发源于染溪,澎湃奔注,冲击在山石上,激起车轮般大的浪花,然后水势平缓,聚蓄为十亩左右清澈平静的水潭,四周有树木,石壁上有悬泉,风景很幽丽。柳宗元就向潭上的居民买下了这块地,在那里修建了高台和长栏,引导石壁上的悬泉使它下坠到潭水,发出淙淙的声音。他感到这可以使他居留在荒远地区而暂时忘怀故乡,就写了一篇《钴潭记》来记载这件事。
在钴潭的西面二十五步,柳宗元又发现一座小丘,上面生着许多青翠的竹树,特别是有无数石块,有的好象牛马在溪里喝水,有的好象猛兽在爬登山峰,很是奇突不凡。他向当地人了解,原来这小丘的主人早想把它出售,标价很低,但一直没有人要。他就又把它买了下来。当时一起去游览的李深源、元克己等都非常高兴。他们共同拿了工具在丘上刈除秽草,砍去恶木,使得美好的树木竹石都更加显现突出。人们坐在丘中望出去,群山的高耸,白云的飘浮,溪水的奔流,鸟兽的游戏,都好象和悦地巧妙地在面前呈献技能;躺在那里,眼看清幽的景色,耳听泉水的流声,真是悠然神往。柳宗元不禁深深叹息道: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
他把这次经过和感想写成一篇《钴潭西小丘记》刻在石头上,欣幸自己能够买到这一小丘,并祝贺小丘能够遇到赏识它的主人。
柳宗元的游踪环绕西山、潇水、染溪而展开了。他游了小丘西的小石潭,朝阳岩东南的袁家渴,袁家渴西南的石渠、石涧,西山以北逾越黄茅岭的小石城山等。此外,他还曾到过离城七十里的黄溪。在游览中,他写了不少游记和风景诗,用绚烂的彩笔描绘赞赏了美好的自然景物,叹惜它们的长期被埋没和庆贺它们被自己所发掘,从而倾吐自己的政治苦闷,表达对这埋没人材的不合理社会的愤懑。这些游记,一千年来,一直被广大读者所传诵。
“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这是柳宗元在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秋天所写的《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中的两句诗。我们可以体味到,他的写山水诗文和屈原的作楚辞,在精神上也是有着一脉相通之处的。
柳宗元在染溪边买了地定居下来之后,就把染溪改名为“愚溪”,写了《八愚诗》及一篇《愚溪诗序》刻在石头上。序中说明把这溪水题名为“愚”的原由是:因为感到自己作为溪的主人,处在这庸俗社会中,不满现实,不去投机逢迎,因而遭到贬黜,不能对社会有所贡献,是非常“愚”的;而这条溪水,也是那么幽深浅狭,对世界上没有什么益处,所以也称它为“愚”。当然他这里所说的“愚”不是真愚,而是《瓶赋》中所赞美过的“愚”,是借以表达自己坚持正直操守而在这颠倒黑白的社会中反遭埋没的愤激之情的。《愚溪诗序》的最后说: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
这里他把愚溪的纯洁美秀和自己的高尚情操、文学才能联系起来,把对愚溪不能有益于世的惋惜心情和对自己抱负不能施展的抑郁情绪融合在一起。他深深感到,能够赏识这寂寞地处在荒山野地的美丽溪水的只有柳宗元,而能够安慰这怀才不遇被贬谪到这荒远地区的柳宗元,也正是这溪水。看来愚溪碰到了最合适的主人,而柳宗元在这里也找到了最合适的住所了。然而,这些话的字里行间是蕴蓄着多少愤懑不平的声音啊!
柳宗元住在愚溪,有时拿了锄头铁锹整治风景,栽培花木,种黍种菜,有时仰望青天白云,散步唱歌,临溪钓鱼;有时聚精会神拿了笔从事着作;有时和朋友们一起喝喝酒,或者和猎人渔夫相互来往。这时的柳宗元,虽然披着悠闲的外衣,但实际上内心是不平静的,他在准备着,期待着,争取有一天仍能为社会干出一番事业。在一首《冉溪》诗中这样说: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八句诗完整地叙述了他的半生抱负、经历和这时候的心情。第一句“希公侯”应该是指企图建立公侯事业而不是慕羡公侯爵位,最后一句的“待成器”,有力地透露着自强不息的雄心。
柳宗元在永州整整生活了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对社会的认识和理论、写作水平有了提高,坚持了斗争;然而他的思想和作品中也有消极的一面。有时也企图以人生虚无思想来排遣个人生活遭遇上的痛苦和解决找不到出路的矛盾;有时又因痛苦无法排遣和矛盾不能解决而陷于沉重的悲哀中,并不能完全做到象他《瓶赋》中所表示“绠绝身破,何足怨咨”那种开朗乐观的态度。这时柳宗元的一些对社会批判的作品,也常常夹杂着个人的牢骚和伤感。他也曾写过一些信给亲友,诉说自己的痛苦,希望他们帮助自己离开这种处境,但没有什么效果。他孤苦伶仃地住在万山丛中,想念家乡,看不到前途,又要时刻为提防政敌的打击而提心吊胆。在《与李翰林建书》中,他把经常企图暗害他的政敌比喻为毒蛇、大蜂和毒虫,以表示愤慨。到了元和九年(公元八一四年),柳宗元居住永州已近十年,写了一篇《囚山赋》,把环绕在四周连绵不断的山峰看作囚牢,而悲慨自己不能出去。这些反映了封建社会对一个进步知识分子的迫害摧残;也可看到柳宗元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在重重叠叠恶势力包围下,陷于孤独悲愁中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