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阶段文化的组织原则,与知觉文化阶段恰好相反:它们轻视具体事物,全心追求非物质及超自然的目标。他们强调抽象的原则,主张禁欲,并超越对物质的关心。艺术、宗教、哲学、日常行为模式的正当性,都附属于精神秩序的实践之下。一般人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宗教或观念之上,如何生活得更好对他们而言并不构成挑战,心灵的澄明与坚定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目标。索罗金说,公元前600~公元前500年的古希腊、公元前200年至公元400年的西欧,都是这种世界观的高峰期。
知觉、观念文化的差异
以知觉为中心或以观念为中心的文化的差异,可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我们的社会和法西斯社会都重视强健的体魄,崇拜人体之美,但出发点截然不同。我们的知觉文化把锻炼身体当做追求健康与快乐的途径,观念文化却把身体当做某些抽象原则的象征,它的价值在于形而上的完美。在知觉文化中,俊美青年的海报可能会刺激性欲,被当做商品出售牟利。而在观念的文化中,同一张海报却成为观念的宣言,具有政治上的效用。
当然,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只用这两种方式中的一种来整理体验的秩序。知觉或观念的世界观,会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次类型或综合类型,共生在同一个文化之中,甚至在同一个人的意识之中。所谓“雅痞”生活方式,就是建立在知觉原则之上。美国的“圣经”地带①,基督教基要派信徒却属于观念的系统。这两种形态及其衍生出来的次形态,在当前的社会体系中虽然各自为政,但它们所具备的目标系统,却有助于把人生整理成首尾一致的心流活动。
不仅文化能概括这两种意义体系,个人也能做到这一点。诸如艾柯卡或佩罗特等商界领袖,人生秩序一方面建立在具体的企业挑战上,却也经常在追求感官享乐方面领先群伦。《花花公子》杂志的老板赫夫纳代表知觉世界观较原始的一面,他提倡的“花花公子哲学”鼓吹纯粹的享乐取向。肤浅的观念型人生观,还包括宣扬盲从、过分简化人生疑难的神棍和故弄玄虚的神秘主义者。他们当然也有多种变化与组合:例如电视布道家贝克和斯华格等人,嘴上讲的是要求观众奉行观念的目标,私下却沉溺于感官的享受。
三者各有利弊
有一种文化能成功地整合这两种各走极端的模式,保存两者的优点,弥补两者的缺点,索罗金称之为“理想文化”。它能结合具体的感官体验,而仍然保持对精神目标的尊重。中世纪晚期的西欧与文艺复兴时代,在索罗金心目中都颇具理想倾向,并在14世纪前20年之内臻于巅峰。不消说,理想文化当然是最好的方案,一方面避免物质主义的散漫,另一方面也没有观念体系的狂热禁欲作风。
索罗金的文化三分法虽然太过简化,颇有可议之处,但是在说明一般人整理终极目标的原则时,还是相当有用。知觉文化永远是个受欢迎的选择,它要求对具体的挑战作出反应,用具有物质倾向的心流活动塑造人生。它的优点包括:规则人人都能懂、回馈清晰—健康、金钱、权力、性满足,都是人人渴望的东西,毋庸置疑。但观念模式也有它的优点:形而上的目标也许永远达不到,但另一方面,也没有人能证明你已失败:虔诚的信徒无论如何都有法子歪曲回馈,利用它来证明自己没有错,自己是上帝的“选民”。理想模式或许是把人生整合成心流的最好方法,但是在挑战中兼顾物质条件的改善和精神目标,殊非易事,在一个侧重感官的社会里,要做到这一点,更是困难重重。
说明个人如何整顿行动秩序的方式,也可以不谈挑战的内涵,改从挑战的复杂性着手。一个人是物质主义者还是观念主义者,或许并不重要,如何区别与整合自己的目标才最重要。前面我们已经谈到,复杂性取决于一个体系如何发挥它的特色与潜力,还有不同特色之间的关系。从这一点来看,基于感官享乐的人生观,若能经过精心策划,对各种多姿多彩的具体人生经验作出反应,具备内在的一致性,就比未经深思熟虑的理想文化更好。
建立复杂意义
研究一般人如何发展自我观念、人生的长期目标等专题的心理学家,有一个共识:每个人刚开始都只想到求生、保持身体及其基本目标的完整性,这时人生的意义很简单—就只是求生、求舒适、求享乐而已。当身体的安全得到充分保障后,一个人就可以扩张意义系统,包容家人、邻居、宗教或种族等团体的价值观。这一步骤虽然通常会要求个人认同传统的标准与规范,但仍能提升个人的复杂性。下一步发展又回到个人主义的反省。个人再次转向内心,从自我寻求权威与价值标准的新基础。他不再盲目认同,开始发展独立自主的善恶观念。这时人生的主要目标变为追求成长、进步和实现潜能。前面各步骤都已臻至圆熟,第四步才能展开,这是最后一次脱离自我,认同他人及宇宙共同的价值观。在这个阶段,极端个人化的人—就像修行功德圆满,听任河水控制船行方向的佛陀—终于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利益融入大我的利益之中。
这套建立复杂意义系统的过程,说来好像注意力会不断在自我和他人之间转来转去。首先,精神能量投注在个体的需求上,精神秩序就是享乐的同义词。这一层次完成以后,注意力就可以转移到社群的目标上,亦即在团体价值观中具有意义的事,这时宗教、爱国心、别人的接纳与尊敬,都成为内在秩序的变数。这套辩证过程的下一个动作又回到自我:一个人对较大的人群体系产生归属感以后,开始觉得发掘个人极限变成一项挑战,这促使他追求自我实现,并尝试不同的技巧、观念与训练。在这个阶段,乐趣已取代享乐,成为主要的“报酬”。但因为一个人在这个阶段又成为追寻者,中年危机很可能随之出现,他可能转业,个人能力的极限也构成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从这时起,个人已准备最后一次改变精力的方向:他已知道什么事自己能做,什么事光凭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最终目标是跟一个超乎个人的体系—一种主义、一种观念、一个超越的整体合而为一。
并非每个人都能沿着这个复杂性渐增的“螺旋梯”爬到顶。一小部分人永远停留在第一阶段。如果求生的压力一直压得人无法把注意力投向其他方面,他就不能为家庭或社群的目标贡献多少精神能量。个人的利益也能赋予生命意义;大多数人很可能在第二阶段就觉得很安适,家庭、公司、社区或国家,就成为他们主要的意义源泉。较少的人攀升到反省式个人主义的第三层次,到达与宇宙价值观结合的境界者更少。因此后两个阶段不见得能反映现实状况或可能发生的状况,它们只代表一个人如果够幸运,能成功地控制意识,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上述四个阶段,对意义按照复杂度渐次增加而显现的过程作了极为简单的描述,另外可能还有六阶段或八阶段的区分法。阶段的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数理论都承认个体与团体的对峙,以及独特化与整合不断交替发生的重要性。从这个观点来看,个人的生活包含一连串不同的“游戏”,代表不同的目标与挑战,会随着个人渐趋成熟而改变。复杂性需要我们投注精力,培养与生俱来的技巧,学习自制与自立,意识到自己的独特与极限。同时,我们也需要投注精力去认识和了解个人疆界之外的力量,并设法与之配合。当然我们大可不理会这些事情,但如果不行动,多半的情形下,你迟早会后悔的。
下定决心
目标给人方向感,但不见得能使日子更好过。目标可能带来各式各样的问题,往往使人想干脆放弃,另谋比较简单的出路。遇到阻力就改变目标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虽然生活可能会舒适愉快一些,但人生到头来可能落得空洞而没有意义。
最早移民到美国的清教徒,认定维系自我完整的唯一方法,就是根据自己的良心服侍上帝。他们深信,个人与至高无上的神之间的关系是世上最重要的事。自古就有很多人经由选择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整顿人生的秩序,清教徒的不同处在于,他们不让迫害与困境动摇自己的决心。他们跟着既定的信念走,不惜放弃舒适的生活,甚至不惜放弃生命。由于他们有这样的表现,不论他们的目标本来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也就变得崇高起来。清教徒的献身赋予目标以价值,目标也为清教徒的生活创造意义。
目标决定努力方向
目标一定要先受重视,才能发挥作用。每个目标都有一连串影响,如果我们不准备把它们列入考虑,目标就变得没有意义。登山者在决定攀登一座崎岖的山峰时,已经知道要历经种种危险,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如果他轻易就放弃,这场追求就没什么价值可言。所有的心流体验也是如此:目标与努力之间有对应关系。开始时靠目标证明努力的必要,到后来却变成靠努力证明目标的重要性。一个人结婚是因为找到了值得终身厮守的伴侣,如果他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像要终身厮守的样子,婚姻就会渐渐变得不值得维系了。
考虑各种因素以后,实在不能说人类没有贯彻决心的勇气。任何时代、任何文化,都有不计其数的父母为儿女牺牲自己,因而使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可能也有许多人为了土地和同胞,付出全副精力。数以百万计的人为国家、信仰或艺术,放弃了一切。凡是能无视痛苦和失败,坚持下去的人,他的人生就有可能成为一股涓涓不断的心流:一系列有焦点、全神贯注、表里一致、秩序井然的体验,从内在秩序中创造出无穷的意义与乐趣。
随着文化不断演进,这种程度的决心越来越难达成。竞争的目标太多,谁能说哪一个目标才是值得一生为它奉献的呢?才不过几十年前,一个女人还理所当然地以为,家人的幸福就是她这一生最高的目标,因为她没有太多其他的选择。今天的女人可以往商界、学术界、艺术界发展,也可以从军,做一个贤妻良母已不再是女人的天职。所有人都同样面临一片更开阔的天空,便利的交通使人不必再困守家乡,任何人都不必只跟自小生长的街坊邻居来往,不必只认同自己的出生地。如果这山望见那山高,尽可以去爬那座山。其实,生活方式或宗教信仰很容易替换。在旧时代,一个猎人一辈子打猎,铁匠一辈子打铁;现在要换职业很方便,没有人非得干一辈子会计不可。
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