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没有必要却又十分耗力费神的事情排遣寂寞,跟经常喝药或看电视又有什么不同呢?可能有人认为,桃乐西和其他隐士就像上瘾一样,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有效方法。两种情形都是把不愉快的思想和感觉排除在心灵之外,不给精神熵可乘之机,但真正的区别在于你如何面对孤独。如果把孤独当做实现在人群中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的机会,那么你不但不会觉得寂寞,反而会喜欢独处,而且从中学到新的技巧。另一方面,如果在一个人心目中,孤独根本不是什么挑战,而是必须不计代价避免的不幸下场,那么孤独当前,他就会慌乱失措,用不能助长自我复杂性的手段转移注意力。饲养长毛狗、在北极丛林里赛雪橇,比起花花公子或吸毒者的稀奇怪招,或许显得相当原始,但是从精神结构来看,前者远比后者复杂得多。一味追求逸乐的生活方式,只能跟建立在努力工作与乐趣之上的复杂文化共生。如果文化不能或不愿意再支持这批没有生产力的享乐主义者,他们就会变得无依无靠。
这并不代表一定得搬到阿拉斯加猎麋鹿才能控制意识,任何环境下都有掌握心流活动的机会。只有少数人需要住在旷野里,或者单独出海远航,大多数人都觉得置身于喧嚣忙碌的人际关系中,很有安全感。但不论在纽约市中心,还是在阿拉斯加的边陲,都会有孤独的问题,除非学会从中找到乐趣,否则你就得花大半辈子的时间逃避它的阴影。
天伦之乐
人生最强烈而有意义的体验,往往发生在家庭中。很多成功的人都同意艾柯卡的话:“我有成功的事业,但跟我的家庭比起来,事业实在是无足轻重。”
自古以来,人的一生几乎都在家族团体中度过。家庭的规模与组成有多种形式,但无论如何,亲戚之间的感情与来往总比外人密切。社会学家指出,亲族间的忠诚度跟两个人共有的基因成分呈正比:例如,兄弟姊妹有一半的基因相同,表兄弟姊妹有1/4的基因相同,因此亲手足互相帮助的热忱平均是表亲的两倍。根据这种说法,我们对亲戚的特殊感情只不过是保障同类基因存续的生物机制罢了。
亲情之所以存在,当然有很强大的生物学因素。哺乳类成长缓慢,如果没有与生俱来的机制,使成兽对幼兽有抚养的责任心,使幼兽对成兽有依赖心,就不可能生存至今。同样,人类新生儿与照顾者之间,也存在着这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不同文化与不同时代的家族实际关系,却出人意料的复杂多变。
比方说,父系氏族社会或母系氏族社会、一夫多妻制或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或诸如特殊的继承制度等较不明显的家族结构,对家庭成员的日常体验都有很大的影响。大约100年前,德国分裂成许多小公国,各国有不同的继承法,或是嫡长子继承全部家产,或是由所有儿子平分。何种继承法会被采用,似乎完全出于偶然,但在经济上却有深远的影响(嫡长子继承造成资本的集中,带来工业革命的契机;平均分配则把产业分割得支离破碎,导致工业发展落后)。回到手足关系的正题,采用嫡长子继承制度的文化,必然与将产业平分给子女的文化有本质上的差异。手足之间的感情与彼此的期望,以及相互的权利与责任,大抵由特定的家族运作形式决定。正如上面的例子显示,虽然基因可能规划我们对家族成员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但文化对这份感情的强度与走向,也有不小的影响力。
因为家庭是我们最先接触到的单位,在很多方面也是最重要的社交环境,所以生活品质也大部分取决于我们能否从亲戚互动关系中得到乐趣。不论家人之间的生物或文化关联多么强大,一般人对亲戚的感受仍然相去甚远。有的亲人和蔼而乐于伸出援手,有的很难缠,有的无时无刻不对家中成员构成威胁,有的更是令人无法忍受。谋害至亲的人伦悲剧,发生的概率比没有亲戚关系的人还高。虐待儿童和乱伦的性骚扰,一度被认为只是难得一见的变态现象,现在则得知这种事发生频率之高远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弗莱彻说:“我们爱的人最有能力伤害我们。”毫无疑问,家庭能带给人极大的快乐,但也可能成为一个无法承受的重担。这完全得看家人在相互关系和彼此追求的目标上投注多少精神能量,而后者更为重要。
婚姻是妥协的开始
所有人际关系都需要重新调整注意力,为目标重新定位。两个人开始以“一对儿”的姿态公开出现时,他们必须接受单身时不会有的限制:时间上要互相搭配,计划要稍作修订;连相约吃顿饭这么简单的事,都必须在时间、地点、口味上达成妥协。在某种程度上,情人或夫妻对外来刺激的情绪反应也必须类似—如果一个人爱看电影,另一个人讨厌电影,这份关系可能就维持不久。两个人决定把注意力集中到对方身上,就等于同意改变自己的习惯;自然而然,他们的意识模式也必须跟着改变。结婚无疑是把应用注意力的习惯,作一个极端而永久的调整。生育孩子以后,父母为了配合婴儿的需要,又得重作改变:睡眠的周期要变,外出的机会要减少,妻子还可能必须放弃工作,必须为孩子储蓄教育经费。
这些调整都很辛苦,也可能使人感到沮丧。如果有人不愿在一段感情关系开始时调整个人目标,那么这段感情往往会在他的意识中制造混乱,因为新的互动模式一定会跟旧的期待模式发生冲突。一个单身汉可能把开一辆拉风的跑车和每年冬季去加勒比海度假当做第一优先考虑。倘若一旦决定结婚、生子,他就会发现,后面这两个目标跟前面两个目标轧不拢。他再也买不起玛赛拉蒂跑车,岛屿度假也变得遥遥无期。除非他修订过去的目标,否则互相矛盾的目标只会让他产生挫折感,在内心造成精神熵。如果他修订目标,自我也会随之改变—自我本来就是目标的整理与总和。由此可见,感情关系必然会带来自我的转变。
为情感而厮守
数十年前,一家人还倾向于住在一起,父母子女都基于外在的理由,不得不维持共同居住的关系。过去的人很少离婚,倒不是因为那时候夫妻的情爱比较深厚,而是因为丈夫需要人替他做饭和打扫房屋,妻子需要人负担家计,孩子也需要父母供给吃住,帮助他们进入这个世界。老一辈的人费尽苦心灌输给年轻一代的“家庭价值观”,无非就是反映这种简单的需求,只不过多披上一层宗教和道德的外衣罢了。
当然,一旦“家庭价值观”的重要性建立,一般人就会把它奉为金科玉律,而它也确实维系了家庭的完整。但这套道德规范常被视为外来的压迫,在它的压力之下,夫妇儿女敢怒而不敢言。它所造成的完整家庭只是一种假象,内在却充满了矛盾与仇恨。现在常见的家庭瓦解,其实是维持婚姻状态的外在因素逐渐消失的结果。妇女就业机会增加、省时省力的家电用品普及,对离婚率的影响远比爱心和道德衰微更大。
维持婚姻生活,与家人同住,并非只因为外在的理由。很多享受乐趣和成长的机会,只有在家庭生活中才体验得到,这些内在的回报现在也没有减少;事实上,现在可能比以前还容易得到。如果传统家庭为方便而厮守在一起的现象已逐渐减少,为共处的乐趣而齐聚一堂的家庭就可能不断增加。当然,因为外在力量还是比内在力量强大,两者消长的结果会使家庭瓦解的趋势再持续一段时间;但能支持下去的家庭,将会比那些违背个人意志、勉强守在一起的家庭,更能帮助成员培养充实的自我。
环境决定婚姻制度
人的本性究竟属于一夫多妻还是一夫一妻,一夫一妻制到底是不是文化演进的最高形式,一直是众说纷纭的话题。我们知道,这样的问题谈的只是塑造婚姻关系的外在条件。就这个观点而言,最重要的似乎是,哪一种形式能最有效地保障物种的生存。同一物种的生物,甚至也会因环境而改变交配模式。以沼泽中的长喙鹪鹩为例,这种鸟在华盛顿州是一夫多妻的,因为那一带沼泽的生活品质迥异,占据富庶领域的少数雄性,较能吸引雌性,运气差的雄鸟只好注定打一辈子“光棍”。同一种鹪鹩在佐治亚州却奉行一夫一妻制,倒不是受这一州宗教信仰特别虔诚的影响,而是因为这儿的沼泽能提供的食物和栖息地都差不多,雄鸟的条件也都差不多,都能吸引到一只雌鸟比翼双飞。
人类家庭的形式,同样是出于环境压力的影响。如果只谈外在因素,我们现在实行一夫一妻制乃是因为科技社会建立在货币经济上,时间已证明这种婚姻制度最方便。但个人的问题,不在于人类是否天生适合一夫一妻制,而在于我们自己要不要遵守一夫一妻制。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衡量各种选择的后果。
忠于最初的承诺
有些人习惯把婚姻视为自由的终结,也有人把家庭称做“枷锁”;家庭生活则令人联想到干预个人目标、阻挠行动自由的限制与责任—这固然是事实,尤其当结婚是为了方便时更是如此。但我们往往忘记,这些规范与义务,原则上与游戏规则没有两样。它们跟所有规则一样,都是为了缩小范围,帮助我们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若干特别的选择上。
古罗马雄辩家西塞罗曾说,要得到完全的自由,必须先臣服在一套法律之下。换言之,接受限制就能得到解放。例如,决定把精神能量全部投注在一夫一妻制的婚姻之中,不论发生什么问题、障碍,或有更好的人选出现,都不会变心,就不会再有追求最大感情回馈的压力。既然已决定信守旧式婚约的承诺,而且不受传统所迫,完全发乎本心,当事人就不必担心自己是否作了正确的抉择,别人的配偶是否比自己的更好,结果就省下不少精力应付生活需要,不必再花无谓的力气,思索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如果一个人决心选择传统式的家庭,一夫一妻制的婚姻,跟儿女、亲戚、社区都保持密切的联系,就必须先考虑清楚,家庭生活如何能转变为心流活动。因为若非如此,厌倦和挫折感不久就会入侵,除非靠异常有力的外在因素维系,否则人际关系就会被破坏无遗。
家庭要能提供心流,必须先有存在的目标。光有外在的理由还不够,“人家都结婚了”、“该生孩子了”、“两个人吃饭也不过多一双筷子”的想法或许是成家的诱因,也可能足以使一个人把结婚的念头付诸实施,但它们并不能使家庭生活变得有乐趣。要先有积极的目标,才能使父母子女集中精神能量,携手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