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观念游戏的乐趣无穷。哲学、新科学观念的出现,也是源于找到新方法描述现实的乐趣。每个人都能取得促成思想心流的工具;在任何学校或图书馆也都有书介绍相关的知识。一个熟知诗歌韵律或微积分原理的人,就可以不受外来刺激控制,无视外界发生的一切,自行创造一连串有秩序的观念。当一个人学会一套象征体系,并且有能力加以运用时,他就在心灵之中建造了一个随时与他同在、自给自足的世界。
冰岛诗人的救赎
有时,控制这么一个内化的象征体系足以拯救一个人。例如,冰岛号称是全世界诗人比例最高的国家,因为冰岛人对朗诵传统史诗习以为常,以期在极度不适于人居住的环境里,维系意识的秩序。千百年来,冰岛人不仅把记载祖先言行的史诗保存在记忆中,还添加了新的章节。在与世隔绝的寒夜里,他们躲在摇摇欲坠的茅舍中,围火吟诗,忘却室外还有北极寒风怒号不息。如果冰岛人必须默默听着风声度过这些夜晚,他们的心灵一定很快就会被恐惧和绝望占领。但他们借着诗的平仄与韵律,用文字意象表现自己生活中的事件,成功地控制了体验。史诗对冰岛人有多大帮助?没有史诗,他们是否能生存至今?我们无法确切回答这些问题,但谁敢尝试剥夺他们的史诗呢?
当一个人突然落入与文明隔绝,像前面谈到的关进集中营,或到极地探险那样极端的情况,也唯有这么因应。外在世界残酷不仁,内在的象征体系就成为唯一的救赎。心灵自有一套法则的人这时就占有很大的优势,在极度困窘之中,诗人、数学家、音乐家、历史学家,还有熟读《圣经》的专家,都能在汹涌波涛中,找到清醒的小岛。在某种程度上,熟知田地的农夫或熟悉森林的樵夫,也有一套类似的支援体系,但因他们的知识并不那么抽象,需要跟现实有较多的互动关系,才能保持控制。
但愿大家都不需借助象征技巧,就能撑过集中营或极带困的折磨。心灵若能自成一套规则,对正常生活也大有好处。缺少内化的象征体系的人,很容易被媒体宰割。他们容易被宣传家操纵,被演艺人员安抚,被推销员蒙骗。我们会依赖电视、药物或政治、宗教的救赎,主要是因为我们自身没什么可以仗恃的东西,内心无力抗拒那些自称握有解答者的谎言。不能为自己提供资讯的心灵,只能在混乱中随波逐流。
文字的游戏
要精通一种象征体系该从何着手?当然,这得看你对哪个领域的思想有兴趣。我们已讨论过运用文字是最古老,也可能是最基本的一套规则。时至今日,文字仍然提供很多机会,可以进入不同复杂层次的心流。虽然有人觉得填字游戏只是雕虫小技,但这却是一个极具启发性的例子。这种颇受欢迎的刹那间游戏,其实优点不少,题目出得高明,就跟古代的猜谜竞赛类似。它价格低廉又容易携带,可以自由设定难度,新手和专家都可以玩,解决后会产生愉快的感受,使玩者觉得满足而有成就感。它为苦坐机场候机、搭火车通勤,或只是星期天早晨无事可干的人,提供一个体验轻度心流的机会。
一个人若局限于纯粹解决填字游戏的题目,仍然得依赖外来的刺激—报纸的副刊或游戏杂志所提出的挑战。取得这个领域自主权的更好的方法是自行设计填字谜题,如此一来,就不需要外界供应模式,你就完全自由了,乐趣会更大。创作填字谜题并不难,我认得一个8岁的小孩,在试做了几次《纽约时报》周日版的填字游戏后,就开始创作自己的谜题,效果还真不错。不过,这也像所有值得培养的技巧一样,从一开始就需要投入精神能量。
谈话的艺术
以文字改善生活,还有一个更实际的方法,就是谈话。谈话的艺术已经失传,200年来实用主义的意识形态使一般人以为,谈话的目的只是传递有用的资讯,以至于现代人只重视沟通过程中是否包含有实用的资讯,要求越简洁越好,不切题的话都视为浪费时间。这导致一般人只会谈论眼前的利害与自己的专长,几乎再也没有人理解伊斯兰教国王阿里的话:“含蓄巧妙的对话,使人犹如置身伊甸园。”这实在很可惜,因为谈话最主要的功能不是办妥一些事情,而是改善体验的品质。
德高望重的现象社会学家伯格与卢克曼写过,我们得靠谈话维系自身存在的感觉。早晨遇见熟人,我道声:“天气不错啊!”这并不是为了传递气象信息,而是为了实现许多未经直接说出的目标。例如,我跟他打招呼,表示我认知他的存在,对他友善。其次,我肯定我们文化中一条基本的人际交往原则,亦即与人接触时,谈天气是最安全的策略。最后,借着强调天气不错,显示我们共同的价值观都把“不错”视为值得追求的优点。这么一句不经意的寒暄,就能帮助我的朋友维系心中习以为常的秩序。他回答:“是啊,太棒了,不是吗?”这样也能帮助我维系内心的秩序。伯格与卢克曼说,若非这样一再重申显而易见的事实,很多人就会开始怀疑,自己生存的世界是否真实。寒暄时说的套话,以及收音机与电视中无谓的插科打诨,都向我们保证,一切都没问题,生活照常无误地进行。
遗憾的是,很多谈话到此就打住了。选字得当、善加组合的谈话,能带给听者极大的满足。字汇宽广、遣词造句灵活,之所以成为企业主管成功的要素,并不单单是因为实用的理由;口才能使人际交往更觉充实,也是一种人人学得会的技巧。
让小孩儿培养文字潜力的一个方法是从小教他们玩文字游戏。在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眼中,双关语可能是一种低级趣味,但用于训练小孩儿控制语言,却是很好的工具。我们只需要在跟孩子谈话时多加注意,一有机会—也就是当一个字或一种说法可以作其他的解释时,就转换话题,假装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理解某个字或词。
小孩儿第一次发现“找外婆来吃”可以解释成跟外婆一起吃,或把外婆当做可以吃的食物时,或听见“声音像砂纸”这种说法时,多半会觉得很困惑。事实上,打破词义的秩序,一开始往往容易造成混乱,但孩子很快就能迎头赶上,而且学会把对话歪曲得像根“麻花”。他们借着这么做,享受控制文字的乐趣,成年以后,这批孩子或许能重振没落的谈话艺术,也未可知晓呢!
开启一扇心灵的窗
前面提过好几次,语言最主要的创造作用在于诗歌。韵文能帮助心灵用浓缩多变的形式保存经验,所以用于塑造意识也很理想。每晚读诗对心灵的作用,就跟每天用健身器材锻炼身体的效用相同。你不一定要读伟大的诗,至少一开始不需要如此,也不一定要读完一整首诗。重要的是至少要找到能打动你的心的一段或一句;有时甚至一个字就能开启一扇新的窗,给你一个观看世界的新角度,让心灵开始一场新的内在历险。
同样,你没有理由只做一个消极的消费者。只要付出一点儿努力与耐心,每个人都能学会把个人的体验整理成诗。诗人兼社会改革家柯赫已证明,即使是贫民窟的孩童或养老院里半文盲的老妇人,只要受过起码的训练,都能写出美丽动人的诗句。把写诗的技巧运用自如,毫无疑问提升了他们的生活品质,他们不仅从写诗的体验中找到乐趣,在这个过程中自信心也大大提高。
写散文也有同样的好处,虽然散文缺乏诗的平仄与韵律那样显而易见的秩序,但技巧上也因此比较容易。不过,写伟大的散文与写伟大的诗,难度可能不相上下。
创造一个文字世界
今天,人们逐渐抛弃了书写的习惯,它的地位已经被其他的传播媒体所取代。电话、录音机、电脑与传真机,在传送消息上都更有效率。如果书写的唯一目标就是传递资讯,那么它就已注定了被时间淘汰的命运;但书写的主要功能乃是创造资讯,传递反倒在其次。过去,有学问的人用日记和私人信件把感受诉诸文字,给自己一个反省一天生活的机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有大量内容翔实的书信作品,可视为从纷乱的事务中厘清秩序的范例。我们写在日记或信件中的材料,在写下来以前都不存在。若非通过书写时思想缓慢而有机的成长过程,观念根本不可能出现。
不久前,业余的诗人或散文家还能得到认可;而现在如果做一件事得不到报酬(即使少得可怜也好),就被认为是浪费时间。年满20岁的人专心致志写诗,除非能因此赚一笔钱,否则就会遭人轻蔑。事实上,也只有少数才华洋溢的人才能靠写作名利双收。为写作而写作,不能说是浪费时间,最重要的是,它提供给心灵一种表达途径,让一个人用方便记忆的方式,记录事件与感受,以便在日后重温。它也是一种分析与了解体验的方法,—种建立体验秩序的自我沟通。
近年来有很多人指出,诗人与剧作家往往是一群严重沮丧或情绪失调的人,或许他们投身写作这一行,就是因为他们的意识受精神熵干扰的程度远超一般人;写作是在情绪紊乱中塑造秩序的一种治疗法。作家体验心流的唯一方法,很可能就是创造一个可以全心投入的文字世界,把现实的烦恼从心灵中抹去。写作跟其他心流活动一样,可能会上瘾,也可能构成危险:它强迫作者投入一个有限的体验范畴,抹杀了采用其他方式处理事件的可能性。不过,如果把写作运用于控制体验,不让它控制心灵,仍是一件妙用无穷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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