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夏华来到了这座花园。那是个阴霾满天,冷风呼呼,细雨霏霏的黄昏。庄园周围的树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即使走得很近,也不见庄园的踪影。两根花岗石柱之间的铁门,才使夏华明白该从什么地方进去。进门之后,夏华便立即置身于密林的晦暗之中了。有一条杂草丛生的野径,沿着林荫小道而下,两旁是灰白多节的树干,顶上是枝桠交叉的拱门。夏华顺着这条路走去,以为很快就会到达住宅。谁知它不断往前延伸,逶迤盘桓,看不见住宅或庭园的痕迹。
夏华想自己搞错了方向,迷了路。夜色和密林的灰暗同时笼罩着夏华,环顾左右,想另找出路。但没有找到,这里只有纵横交织的树枝、园柱形的树干和夏季浓密的树叶——没有哪儿有出口。
夏华继续往前走去。这条路终于有了出口,树林也稀疏些了。夏华立刻看到了一排栏杆。随后是房子,在暗洞洞的光线中,依稀能把它与树木分开。颓败的墙壁阴湿碧绿。夏华站在围墙之内的一片空地上,那里的树木呈半园形展开。没有花草,没有苗圃。只有一条宽阔的砂石路绕着一小片草地,藏于茂密的森林之中。房子的正面有两堵突出的山墙。窗子很窄,装有格子,正门也很窄小,一步就到了门口,落在树叶上的哗哗雨声是附近入耳的唯一声音。
“这儿会有人吗?”夏华暗自问道。
不错,是存在着某种生命,因为夏华听见了响动,狭窄的正门打开了,庄里就要出现某个人影了。
门慢慢地开了。薄暮中一个人影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一个男人。他伸出手仿佛要感觉一下是不是在下雨。尽管已是黄昏,夏华还是认出他来了,那不是别人,恰恰就是罗特。
夏华留住脚步,几乎屏住了呼吸,站立着看他,仔细打量他,而不让他看见,呵,他看不见夏华。这次突然相遇,巨大的喜说已被痛苦所制约。夏华毫不费力地压住了我的嗓音,免得喊出声来,控制了夏华的脚步,免得急乎乎冲上前去。
他的外形依然象往昔那么健壮,腰背依然笔直、头发依然乌黑。他的面容没有改变或者消瘦。任何哀伤都不可能在一年之内消蚀他强劲的力量,或是摧毁他蓬勃的青春。但在他的面部表情上,夏华看到了变化。他看上去绝望而深沉,令夏华想起受到虐待和身陷囹圄的野兽或鸟类,在恼怒痛苦之时,走近它是很危险的。
他下了那一级台阶,一路摸索着慢慢地朝那块草地走去。他原先大步流星的样子如今哪儿去了?随后他停了下来,仿佛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抬起头来,张开了眼睑,吃力地、空空地凝视着天空和树荫。他伸出了右手(截了肢的左臂藏在胸前),似乎想通过触摸知道周围的东西。但他碰到的依然是虚空,因为树木离他站着的地方有几码远。他歇手了,抱着胳膊,静默地站在雨中,这会儿下大了的雨打在他无遮无盖的头上。正在这时,约翰不知从哪里出来,走近了他。
“拉住我的胳膊好吗,先生?”他说,“一阵大雨就要下来了,进屋好吗?”
“别打搅我,”他回答。
约翰走开了,没有瞧见夏华。这时罗特先生试着想走动走动,却徒劳无功,对周围的一切太没有把握了。他摸回自己的屋子,进去后关了门。
这会儿夏华走上前去,敲起门来。约翰的妻子开了门。
夏华说,“你好!”
她吓了一大跳,仿佛见了一个鬼似的,夏华让她镇静了下来。她急忙问道:“当真是你吗,这么晚了还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夏华握着她的手回答了她。随后跟着她走进了厨房,夏华三言二语向他们作了解释,告诉他们,夏华离开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听说了。这回是来看望罗特先生的。
“你进去的时候,”夏华说,“告诉他,有人想同他谈谈。不过别提我的名字。”
“我想他不会见你,”她回答,“他谁都拒绝。”
她回来时,夏华问他说了什么。
“你得通报姓名,说明来意,”她回答。
客厅显得很阴暗,房间里的瞎眼主人。“谁呀?谁呀?”
他问,似乎要用那双失明的眼睛来看,无效而痛苦的尝试!
“谁?说话?”
“我今天晚上才来,”夏华回答。
“天哪!是你吗?夏华?”
“不是痴心梦想,先生,你的头脑非常清醒。”
“这位说话的人在哪儿?难道只是个声音?呵!我看不见,不过我得摸一摸,不然我的心会停止跳动,我的脑袋要炸裂了!”
他摸了起来,夏华抓住了他那只摸来摸去的手,双手紧紧握住它。
“就是她的手指!”他叫道,“她纤细的手指!要是这样,一定还有其他部份。”
这只强壮的手从夏华握着的手里挣脱了。夏华被搂住了,紧贴着他。
“是夏华吗?这是什么?她的身体。”
“还有她的声音,”夏华补充说,“她整个儿在这里了,还有她的心。”
“夏华!夏华!”他光这么叫着。
“亲爱的。”夏华回答,“我是夏华,我找到了你,我回到你身边来了。”
“真的?是她本人?我的夏华?”
“你碰着我,先生,你搂着我,搂得紧紧的。我并不是像空气一般空,是不是?”
“我的宝贝!当然这些是她的四肢,那些是她的五官了,你不会再离开我吗?”
“从今天起,先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永远不会,这可是实在的,是真的!”他喊道,“我决不会做这样的梦。你成了独立的女人了?有钱的女人了?”
“很有钱了,先生。要是你不让我同你一起生活,我可以紧靠你的门建造一幢房子,晚上你要人作伴的时候,你可以过来,坐在我的客厅里。”
“可是你有钱了,不用说,如今你有朋友会照顾你,不会容许你忠实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瞎眼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