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说着就要出洞口。九子连忙拉住她的后衣襟,说:“招弟,你先别走口沙。你心里有啥话就说口沙。你要我张九龄做啥我都能成。你说,你是不是想跟我好?”
招弟反问九子:“你说呢?”
九子说:“马三旦那瞎松是个二杆子,他真格配不上你,可我张九龄也怕是配不上你哩……”
招弟有些生气地说:“你说那么多废话做啥呢?咱今晚夕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到底心里有我招弟儿没有?要是有,你得拿主意,这事咋办?要是没有,我就走我的路,给马家当牛做马,是死是活你不要管!”
九子说:“招弟儿,咱俩个走吧?”
这话太突然了,倒使招弟有些茫然。她问:“走哪达?”
九子说:“上新疆。走得远远的。”
招弟说:“你大你妈能同意吗?”
九子说:“他们晓得了肯定不同意。咱们偷着走——私奔!”
听了这话,招弟反而犹豫了。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私奔。她还没有这个胆量。再说她要是一走,老父亲在村里咋能抬得起头呢?他老了病了谁照顾呢?想到这里,她轻轻地说了一声:“不,还是另想办法吧?”
九子说:“看把你吓的。你当真格私奔呢?我是说,咱两个今晚夕就跑出去,到静宁县城转上一圈儿就回来。马三旦一看这架势,他还能要你吗?咱们两家的大人一看咱们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们也就同意咱们的事了。只要咱俩成了,你老大自然就有人照顾了。”
招弟儿说:“哼,想得倒美。我不去,还不把人羞死了?”
九子说:“招弟你不要误会。咱们只造一下假象,不来真格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咱都清清白白的。”
招弟说:“你说得好听。到了外面怕就由不得我了……”
九子有些生气了,说:“你不要在门缝里老看人——把人看得扁扁的。我张九龄要是安瞎心,你的娃娃早跟上叫妈了……”
招弟儿听了这话,一只巴掌甩了过去,只听得“叭”地一声。然后笑着说:“叫你胡嚼牙碴!”
九子说:“你咋打人呢?你手那么重,难道你就忍心?”
招弟说:“真格下手重了,疼吗?”
九子说:“疼呢么,咋不疼?”然后支支吾吾唱道:“你打王来搔痒人,打得多了王受用……”
招弟连忙摸着用手捂他的嘴,悄声说:“你不要唱了,小心外面人听见。让我揣一揣,打疼了没有?”
招弟伸手摸到了九子的短头发,又顺着脖子摸到了他的脸。她觉得他的脸烧得发烫。她在心里自责:真是下手太重了……
九子觉得她的手也发烫,好像小时候母亲热乎乎的奶头在他的脸上磨蹭、磨蹭。他希望她的手在脸上一直抚摸下去。
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男性的肌肤,他的温度迅速传到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一阵异样的感觉驱使着她。她的手不听使唤地移动到了他的脖子上,又移动到了他敞开的胸脯上。
他被逗痒了,一把抓住她的手,一个顺手牵羊,把她搂进了怀哩。
两张滚烫的青春脸面紧贴在一起,一对会说话的工具饱蘸了甘之如饴的唾液,把两个男女青年内心的信息全部传递给了对方。此时此刻,他们忘记了洞外的一切,水到渠成地向着“下一步”滑去。两具平时生产生活和演戏中十分灵活的身体,此时笨拙得连刚从母体落地的小羊羔闭着眼睛寻找母亲的奶乳的动作还不如。他调动情绪努力冲撞,想尽快进入他要到达的领域。
她低声说:“死人,你慢些……”
招弟糊里糊涂走进了家门。父亲还没有睡,在煤油灯下捻胡麻毛线,他见女儿回来了,就问:“咋恁时辰大?”
招弟没有回答。她能回答什么呢?她脑子乱成了一堆烂麻。下身在疼痛。她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在炕沿头上。但是,后悔又有啥用呢?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铁了心吧?
父亲见她没有言传,就说:“娃娃大了,半夜三更地就再不要出去了……你是有主儿的人了,要是让马家晓得了,他们又要说闲话。”
招弟心里正烦着,不想父亲又一次提到了马家,就没好气地说:“他马家还管得宽得很!”
父亲说:“你是马家的一口子人,他们当然要操心。”
招弟说:“谁是他家的人?我不去!”
父亲担心的事终于由女儿说了出来。他有些不相信似的说:“你说啥?你咋着不去?”
招弟说:“我就是不去。我不爱去!”
父亲连忙双手缠了毛线,瞪着眼睛说:“说了个轻巧。三媒六聘说定的事情,你说一声不去就不去了?我红全生可丢不起这个人。你要是不去,我把你打死也要背到马家的坟上埋了哩。”
要是在老人的气头上,招弟一句话不说也就没事了。招弟儿心头的火也是压不下去,偏偏加重了语气顶了一句:“你打,你打,你打死我也不去……”
父亲被激怒了,用线叉子指着招弟骂道:“真格把女子养成精了。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我不熟你的皮子!”
父亲一叉子打在了招弟的肩膀上。这时她要是跑开或者一声不喘,也许父亲象征性地打两下就对了,可她却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把头抵到父亲怀里,一个劲儿地说着:“你打你打你打,打死了干净……”
这下红全生彻底被激怒了,他抛下捻线叉子,抓起鞋底,一手揪住招弟的头发,一手举起鞋底,没头没脑地打起来。
正打得起劲,突然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把招弟拉到身后,自己横在他们父女面前,说:“叔,你打我吧!”
招弟一看是九子,气得踢了他两脚,喝道:“你跑来掺和啥哩?”
红全生也骂道:“大路上过来个卖驴笼嘴的,你把嘴伸进去做啥?你管了个宽,滚开!”
九子却说:“招弟如今是我的人了,我当然要管。你要打就打我,你打她我害心疼……”
“呸,”九子还没说完,老红的一团唾沫就唾到他的脸上,骂道:“再不要羞你张家先人了。你棒槌剜牙哩——夯口着咋说出来呢?张学仁咋日捣了这么个冒失鬼?”
招弟气得放声大哭大骂:“九子,你把我害死了呀。我不活了……”
招弟就要撞墙,却被九子死死抱住不放。老红手里的鞋底叭叭地打在了九子泛着油光的脊背上。老红打累了,一头倒在炕头上,用拳头砸着炕沿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唉,我养的女子成精了,我老红亏了先人了……”
九子一看这么个架势,顾不得脊背和胳膊疼痛,拉着招弟儿连忙跪在地下,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大。”
红富贵和红立昌在场里和地头查了一圈儿哨,路过门口的时候,听见招弟在屋里的哭喊声,就顺便来到屋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三个人演绎着一个不好收场的“节目”。红全生见支书和大队长来了,哭得更泼实了。他“扑通”一声跪在支书和大队长面前,要他们为他做主。
红富贵和红立昌一边一个胳膊,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坐上炕慢慢说。
听了老红喋喋不休地诉说,再一看九子和招弟的架势,两位大队干部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红立昌骂九子说:“这瞎松平时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背过人咋做这事呢?”
九子连忙转过面跪下说:“我错了,还请支书跟大队长给我们做主。”
红立昌说:“你错了我们还咋样给你做主呢?”
九子说:“我既然错了,就要错到底……我铁心了,我就要瞅招弟当对象……”
红富贵说:“招弟儿已经有对象了,这你是晓得的。马家那边咋打发?”
九子嘟囔着说:“如今是新社会了,婚姻自主哩。人家刘巧儿、秋燕儿都能自个儿做主,招弟咋就不能做主呢?”
红全生“呼”地翻起身来,骂道:“那是戏上做给人看的,不是真的。她是姓刘,姓梁,我姓红。谁要是想娶招弟儿,先把我老红一脚踢死。要踢不死,休想!”
红富贵连忙扶住老红。对他说:“老哥,你先消消气。人老了,性子还焦得很。这么好的日子,把你老哥气死了谁享幸福哩?躺下缓着。来,先点一根烟,消一消气。”
红富贵给其他两个人散了纸烟,点燃吸了一口之后,又对地下跪着的两个青年人说:“依我说,你们两个都起来,如今是新社会,不兴下跪。都起来。张九龄你先把褂子穿上,袒胸露乳的,像个啥?以前听人风言风语说你们两个瞅对象哩,我也没有当一回事。事情如今到了这一步,你们头脑要保持清醒。都要前思后想,权衡利弊得失,不要头脑冲动。九龄你说实话,你到底看上招弟的啥?”
九子说:“她人好,灵醒,劳动泼实,戏唱得好,孝顺老人……”
红全生说:“孝顺个屁!”
红富贵说:“老哥你先不要躁。你让我把话问明白。招弟儿,你说你看上九龄的啥?”
招弟说:“我……我说不上,我啥也看不上……”
红富贵板起脸说:“这就问题严重了。九子,你可听清楚了,人家招弟对你啥也看不上,你这么袒胸露乳地夜入民宅,搞啥名堂?你是队干部,引诱良家女孩子可是犯法的……”
九子急得直跺脚,他说:“招弟,你咋又变卦了?支书、队长,招弟是气糊涂了。招弟儿,你好好对干部说实话,你不说实话是想把我往班房里推吗?”
经九子这么一提醒,招弟真的觉得再也不能前怕老虎后怕狼了,就咬着手指头低声说:“他人好,啥都好……”
红立昌说:“招弟,这可不是打耍耍的事情,要实话实说。你们到底爱不爱,有感情没感情?要一锤定音,咋能含含糊糊的?”
红富贵说:“大队长说得对。我们今晚夕碰到你们的事,也算碰巧了。对于社员的事,我们当干部的理应过问。今晚三头对陆面,就都把话说清楚:到底是真爱还是假爱?你们真正有感情,我们就照有感情办;要是一时的冲动,像娃娃伙儿一样打耍耍,过家家,我们也有处理的办法。”
九子受到了启发和鼓舞,就坚决地说:“我张九龄是我先人的儿子娃娃,也是新社会的新青年,我表个决心:我爱招弟儿,非她我不娶;她要是不跟我,我就打一辈子光棍!”
说完暗中拉了招弟一把。招弟也就大着胆子说:“我也非他不嫁。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红全生又“呼”翻起身来,嚷道:“你们两个不知道羞耻的愣种。说得好听。我问你,马家咋样打发?”
红富贵又扶他继续躺下,笑着说:“只要两个青年人相爱、幸福,有这么个当队干部的女婿娃,马家还不好打发?”
红立昌说:“只要你老哥同意,马家的事情由我们打发。”
九子接着说:“大,只要您老人家点个头,马家的东西由我给他们退。”
招弟说:“大,您就点个头吧……”
红全生慢慢坐起来,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一个人还不能点头。是这,九子,你明日把你老子张学仁叫来,商量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