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书红富贵的“训话”确实起了作用。齐翠花的导演工作也蒯顿利得多。不过,旧戏《二进宫》、《三对面》里的两个青衣秦香莲和李彦妃,几个女娃还都拿不下来,非得三宝亲自出演。
在一派大跃进的繁忙之中,成立公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红城村装起了秧歌队,横幅前导,浩浩荡荡地向乡政府进发。
六月的阳光分外灿烂。公社成立的日子选在六月二十六日。一大早起来,锣鼓声就响起来。当宣传队走出崾岘的时候,只见各条岔路口上,都涌动着人流,长长的队伍前头一律是红旗前导,铿铿锵锵的锣鼓此起彼伏。
齐翠花今天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裤,紧紧地跟在秧歌队的后面,有时也情不自禁地随着锣鼓点子和哨声扭动起来。
红城子到官泰乡政府只有十五里路,一会儿就到了。街上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各村各队的人都向大操场涌去。戴着“执勤”红袖箍的民兵手执柳耙条站在各个路口维持秩序。十来个村子,大都装了社火和秧歌队。主席台架了大喇叭,一个主持人在喇叭里指挥表演。刘家后沟表演的是“霸王鞭”,一男一女两个队,每人手里拿着用竹子扎的花鞭,花鞭的两头绾了花布和铜钱或小铃铛,花鞭一抖动,便会发出呛啷呛啷的响声,十分动听。张家咀头踩的高跷,高跷人物装的是《唐僧取经》和《白蛇传》。王家洼装的是马社火,生旦净丑一律骑在马(驴或骡子)上。牲口受了惊吓,走不成队形,只好在场子里胡乱转了几圈子就退出了场子。红城子的秧歌队是现代装扮,人物是工农兵学商,一对一对的,有的手拿镰刀(道具),有的手执锤子,有的腰里别了木制盒子枪,有的拿着书本,还有两个放羊老汉拿着羊鞭,在要紧时,甩得叭叭作响。三宝吹着哨子在前头指挥,他见队伍是单数,就让齐翠花也跟在后边扭。
咚咚咚,锵锵锵;咚咚咚,锵锵锵。
几十家锣鼓比赛似地敲打着,真有震耳欲聋的感觉。
各村都到齐了,主持人就宣布暂停表演,大会开始。
主席台搭建在广场北边早年筑起来的土台上,用帆布篷了顶,舞台两边斜插了各五面五星红旗,红旗中间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台上前檐上挂着横幅,横幅上贴了写在红纸上的会标:官泰公社成立庆典大会。
庆典大会结束以后,主持人宣布演出文艺节目,白天是红城村的折子戏,晚场是官泰村的全本戏《穷人恨》。
台上正在哐哩哐啷收拾桌椅板凳,台下却是喝嘛喊叫地整理队伍。红立昌把红城村的文艺队带到戏台跟前清点人数,只等台子收拾好了就上台化妆演出。
红立昌发现少了一个人,一查,是招弟。红立昌问几个女娃:“招弟哪里去了?”
豆换说:“她出去尿尿去了,好一阵子了。”
红立昌说:“怕是迷路了,三宝带几个人去寻找一下。”
三宝就带了九子和豆换、秀英几个向涌动的人群挤去。
齐翠花对红立昌说:“村长,头几场的人怕是要抓紧化妆哩。”
红立昌说:“你让他们上台化妆,我等招弟。这一回我非收拾她不可,没有一点儿纪律!”
齐翠花就招呼翠英、杏花几个人走进后台。
正在大伙儿心中焦急的时候,三宝几个人带着招弟儿回来了。招弟儿抹着眼泪,她的后边跟着一个后生和一个中年妇女。
红立昌一见招弟儿这个样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劈头训道:“你做啥去了,这么长时间才来?你就不怕人把你拐着跑了吗?这哪里像个新社会的青年,哪里有个宣传队员的样子?还哭啥呢?伤心得很吗?”
三宝忙走过来拉了拉红立昌的衣襟,悄声说:“是她女婿不让她演戏……”
“啥?谁不让她演戏?”红立昌一听更加生气了:“谁牛皮这么大?”
跟在招弟儿身后的那个后生也不示弱,就冲着红立昌说:“我牛皮就这么大,我就是不让她混在你们一搭乱鬼跳神……”
红立昌说:“你是谁,牛皮这么大?”
后生说:“我是她的对象,我有权吹这个牛皮。”
那个中年妇女拉了后生一把,对他说:“有话好好说,像吃了炸药一样。”又转身对红立昌说:“是这么一回事,领导,这是我儿子三旦,招弟儿是我给娃订下的媳妇,麦子倒了就要娶过门哩。”她又拉着红立昌转过身,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们是怕她唱戏心野了,就不跟我儿子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大死得早,我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成人,我,我还等着抱孙子哩,呃……”
那妇女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红立昌极不耐烦地推开了她:“去去去,这些事往后再说,反正今天的戏一定要演,演毕了再说你们的事。”
三旦说:“不行,你得给我打个保票,打了保票我才能让她演戏。”
红立昌说:“打啥保票?”
三旦说:“你要是能保证招弟跟我,不变心,就让她演去,要是保证不了,就不让她上台!”
三宝说:“如今解放了,公社都成立了,你还牛得跟保长一样。这是公家的事,你能把这么大的事搅和了?”
三旦妈不依了,她冲着三宝说:“就是解放了,我们穷人才翻身了,我们才敢说话了。咋的?解放了就兴许你们乱来?公社成立了就不讨媳妇了?你说得轻巧,吃了个灯草。你咋不把你的媳妇和姐儿妹子让人家领上唱戏当女人?我家订下的媳妇,由我哩。招弟儿今天要是上台子唱戏,我婆娘就上台把她拉下来,要不信你们试一试!”
这时候,招弟的父亲红全生也闻讯赶来了。他见这么个局面,就拉过红立昌说:“村长他叔,我看就算了,招弟儿就不上台了,惹那麻烦做啥呢?”他看了一眼大伙儿,压低声音说:“我家招弟儿好像心有些野,人都议论她跟九子整天嘻嘻哈哈的,要是弄个啥麻达,咱可丢不起这个人。他叔,咱们虽然房份远了,但一个红字掰不开呀!”
红立昌没想到事情这么麻达,就气急败坏地说:“那你说咋办?招弟儿的角儿谁顶?”
红立贵插话说:“角儿好办,老齐啥都会。就看你给这个浑小子让不让步?”
红立昌说:“唉,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只要不耽误演出,事情咋都好办。招弟你说咋办?你想演还是不想演?”
招弟说:“我偏要演!”
三旦和他妈同时说:“我偏不让你演!”
红立昌说:“我看算了。离了狗屎还不种荞麦了?我给你娘们子把话说清楚,你们的做法不对,不像个新社会的贫下中农,成立公社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支持,以后你们有了什么事儿,就不要找我们了。咱们虽然不在一个公社,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们就不要后悔。”
齐翠花本来这次没上角色,只负责化妆,管后场,可招弟不演了,她不得不按照红立昌的意见顶招弟演许翠莲和皇姑两个角色。这样齐翠花有些紧张。她顾不得给别人化妆,就赶紧为自己化妆。
第一个节目是大合唱,全体齐唱《大跃进的歌声震山河》、《东方红》、《社员都是向阳花》等几首歌曲。
前台排山倒海地唱着,后台齐翠花对着镜子化妆。虽然没有演戏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但她却觉得时间很长了。她很看重这次演出。这张经过风吹日晒,经过粪土汗水洗礼的脸,敷上油彩扑粉,还不显老气。她要努力把自己装扮好,把戏演好,以实际行动改造自己,争取得到上级认可,早日摘掉右派帽子。
招弟也没有上台参加大合唱,她背着身子在后台的一个角落里抽抽咽咽地哭泣。
齐翠花理解招弟儿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她能为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但不说些什么好像心里过意不去。就扭过头说:“招弟儿,别哭了……你过来看我化妆。看会了下一次你演出的时间化妆就不费事了。”
招弟儿果然边擦眼泪边走了过来,顺从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齐翠花说:“招弟,回去请你立昌叔和立贵叔给你婆家人好好说一说,演戏又不是啥丢人现眼的事。你看,咱两个脸形差不多,许翠莲和皇姑都是花旦,上油彩底色兑成粉红的,眼窝要多上一点红,用手指头向眼角和脸蛋慢慢扩散,抹匀,不要打成红脸蛋儿。然后敷上粉,待粉渗进油彩,然后用刷子轻轻儿刷掉浮粉,再上干红。上干红的时间也要眼窝重,脸蛋和脸颊要轻。最难的还是勾眼线和眉毛。眉毛既不能像新媳妇儿那样画成弯弯的月牙形,也不能画成生角的剑眉,而是要根据个人的脸形和眉毛描画,画眼线先要睁圆眼睛,勾上底线,再闭住眼睛勾上线,上线要大小合适。画得小了,一睁开眼睛就看不见,画得大了,就成了牛眼睛,黑洞洞的不好看。画眼线最好是用纸烧的煤子薰抹,这样画出来的眼线远处一看毛茸茸的,好看得很。可那样太费事,先要薰煤子,再慢慢描画,哪里有时间?你再看这贴鬓贴花子,要早早用榆树皮熬成水把鬓条泡软,再梳成这个样子,贴到额头上,麻烦得很,不熟练,没功夫还真不好操作哩,这些都是基本功,要唱好戏还要会化妆哩,你要学会哩……”
大合唱结束了,一阵踢哩腾愣地响动,大家都陆续进了后场。前面拉幕收拾台子,九子和豆换赶紧装扮《夫妻识字》的角色。衣服大合唱时早就换好了,九子只在头上扎一条羊肚手巾,豆换只围一个护裙就上场了。
接下来是大宝父女的《扎红头绳》和秀英、翠英、九子三人的《梁秋燕》选场,三折新戏演完,就接着演旧戏。为了便于换装,先演《二进宫》,中间演《柜中缘》,最后演《三对面》。三宝在三折戏里头演三个青衣,李彦妃下来,换演钱氏稍微紧张些,但误不了事,换演秦香莲却时间很消缓。
夏天的天气长,六折戏演完,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红城子宣传队的人在公社院子里就着开水吃了自带的干粮后,就带着兴奋在街上转悠,等着看夜戏《穷人恨》。
招弟没有心思看夜戏,就老早往回走。
胞今天的事,使她大伤脑筋。为了学好这两个角儿,她真没有少费功夫。村里的一帮姐妹,有的人连一个角儿都没有学会,她却学会了两个重要角色。支书红富贵、村长红立昌都夸她。多次提出要其他女娃子向她学习。就连三宝也讲她灵醒,比他当年学旦角出息得多。齐翠花还说过,要是她能念个中学,学些文化,再在剧团里投师领教几年,肯定能成著名演员。她还建议她起个红秀女的官名。听说有个艺名叫红线女的,全国都出了名,她招弟儿姓红,叫个红秀女顺口,又可以沾名人的光。对于这一次演出,她信心大得很,不想却碰了这么大的钉子。她刚开始学戏的时节,马堡子那边就派媒人捎来话,不要她学戏唱戏,她父亲也不想让她在外头没夜没明地抛头露面,可她没当一回事。支书和村长也鼓励她好好学戏,不要理那一套。他们都认为:都啥年代了,还这么封建?不想这个愣头青三旦,真格跟上寻麻达来了。她怪父亲:为啥那么胆小怕事?不就是吃了人家的两口袋麦子吗?不就是收了人家八尺格子呢布吗?唉,事情怕没这么简单?听人们私下议论,父亲要娶三旦的妈哩……不晓得是真是假?看架势怕是真的。父亲有他的私心。村长立昌叔怕啥呢?他是支持自己最坚决的一个人,平时也天不怕地不怕的,今天他为啥让了步?他是怕三旦母子两个胡搅蛮缠,还是有别的想法?莫不是他有意让老齐上角儿?对了,自己头一回上这么大的台子,村长怕演不好丢人,还是咋的?人家老齐是老把式,在旧社会就是有名的勾魂娃,这么大的场合,她当然不怯台。唉,千怪万怪,都怪三旦和他妈!哼,人还没过门哩,就想屈圈人,把人当童养媳,过了门还不晓得咋搓整呢?哼,你看他那个二杆子德性?
她一路想着心事,低着头往家里走。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却是九子,心里立即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没有应声,也没有等他,还是加紧脚步向前走。
九子追了上来,问道:“招弟,你咋不看夜戏?”
招弟没好气地说:“我如今连四类分子都不如,还哪里有资格看人家的戏呢?”
九子说:“你看你说的啥话嘛?又不是我不让你唱戏?谁教你瞅下个二杆子对象呢?”
招弟转过身对九子厉声说:“谁瞅下的对象?谁瞅下的对象?”
九子笑着说:“不是你瞅下的是我瞅下的?”
招弟说:“就是你瞅下的,就是你瞅下的。”
九子仍旧笑着说:“对对对,就算是我瞅下的。这下你该消气了吧?”
九子见招弟没有说话,就无话找话地说:“也不晓得村长今日是咋搞的?平时牛皮得很,今日却给一个二杆子让步哩。要是我,就坚决让你上台演出,看他敢上台找你的麻达吗?成立人民公社哩,这么大的事,毛主席老人家都发了号召,谁敢破坏演出,谁就是反革命。他个二杆子敢胡闹吗?我说你不要怕他,今后还是唱你的戏。几个女娃子数你学得扎实,数你唱得好,偏偏你却上不了台,人心里真是服不了这口气。我那会儿真想摔倒砸他一顿哩……”
招弟说:“那你咋不砸他?这会儿说人情话哩。”
九子说:“我怕……我是怕你心疼他哩……”
招弟说:“谁心疼他哩?谁心疼他哩?恶心死了。”
九子说:“好啊,只要有你这话,他今后再敢拦挡你唱戏,我就砸他个狗日的……
”
招弟说:“你凭啥砸人家哩?你砸人家就不怕大伙儿说你多管闲事?”
九子说:“你看你看你看,看来,你还是舍不得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