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门后又反锁了门,要求大家坐在床头上。她从衣袋里掏出红宝书,挑着念了几段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毛主席语录。要求大家要以大局和前途为重,妥善处理这件事。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真为你们痛心,既为你们害臊,又替你们担忧。我真没想到毛主席的红卫兵里面竟有你们这样的败类!不知你们前天在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检阅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你们有脸面对全国人民爱戴、世界人民敬仰的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吗?在老人家的眼皮底下,你们竟干着极其龌龊极其下流极其不齿于人类极其与红卫兵光荣称号不相称的行为……”
马红星打断斯加达娃的话:“好了好了。别用这种口气训人好不好?我们也不是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十六条规定,不能挑动群众斗群众。”
红星抬起头来看了马红星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争辩。
田园瞪了马红星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还有脸提十六条?真是不要脸的人才能说出不要脸的话,哼!”
斯加达娃呼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冲着马红星说:“十六条你倒学了个精?我问你,十六条让你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积极揭批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哩,十六条哪一条规定让红卫兵乱搞一通?”
马红星小声嘀咕道:“谁乱搞了?”
斯加达娃厉声说:“你没有乱搞,你急什么急?好,你没有乱搞,你走人,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我们跟乱搞的人算他的账!”说着拉开了房门,指着门外边,让马红星出去。
面对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斯加达娃,马红星生怕吃亏。此时她也非常生气红星的乱搞一气,就借此机会昂起那颗小伙子头,出去了。
马红星走了,斯加达娃语重心长地说:“战友,你把事情搞糟了,你还不知深浅地往深里陷。现在虽然搞文化大革命,公检法砸烂了,可还有人民民主专政。人民群众也是不整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的。你把人家张顺龄……搞成那个样子,你,你快都要当爹了,还跟别的女红卫兵卿卿我我的。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要是这位大姐告你个强奸罪,那你还能穿上这一身光辉的军装,还能在北京城里耀武扬威吗?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狱里不光是关押政治犯的,强奸犯、杀人犯、盗窃犯照关不误。”
田园听了战友斯加达娃的一席话,也替哥哥担忧起来,她哭着说:“哥哥,这事怎么办?”
红星嗫嚅着嘴唇,低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顺子说:“我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反正我是没脸回去见人了。你要是不理我,我就死在天安门广场上……”
斯加达娃一看火候已到,就说:“大姐你也不要说那绝情话。你们大人错了,可肚子里的孩子没有错,他照样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你一死可是两条人命。我看田园的哥哥也是一表人才,孩子一定聪明漂亮,你大姐经过那么的一番折腾,他还在肚子里安然无恙地来到首都北京。我建议这位红星战友把这位张大姐带回家去。在当地公社登个记领个结婚证,这事就解决了。田园你说是不是?”
田园说:“我早就这么想,就看哥哥是什么态度!”
斯加达娃加重了口气说:“他再没有退路了,他再一犹豫就掉下深渊了。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情。我以你们未出世儿子的名义,也以一个蒙古族战友的名义向你们祝贺!”
车到崖畔,只好这样。可马红星怎么办?红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打着问号。
马红星赌气出了房门后,下了二楼,心事重重地向林木茂密的校园走去。她想清静清静,梳理一下份乱的思绪。
想到张顺龄那略微隆起来的肚子,她的心里一阵阵地发紧。难怪红星那么厚颜无耻,做那事的时候经验老道,原来他在老家农村竟有情人,而且有了结果,自己心爱的人原来是一个采花高手,自己的纯贞交给了一个色狼,自己得到的不是童贞玉液,而是残汤剩饭。自己也太幼稚无知了,也太感情用事了。事到如今,那该怎么办?自己若死乞白赖地缠着他,张家的那泼妇说不定真会做出什么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事来。那时间,红星难保平安,自己也将声名扫地。自己一个前途远大的红卫兵,一个父母宠爱的黄花闺女,划算么?人心难打颠倒,谁挺着个大肚子,谁也会狗急跳墙。自己可千万千万不要成为她那个样子。想到这里,马红星心里一阵恶心。她想吐,但又吐不出来。听到操场那边一阵喧闹,好像是两个观点不同的派别在辩论。她就信步向操场那边走去。操场四周栽了木椽,搭了席子,建成了贴报栏,大字报齐刷刷地贴满了席子。在一条标题为《十揭美女蛇王光美》的大字报前,围着一群人在辩论。有学校的教师、员工,也有外地串连的红卫兵。马红星没有心思去看热闹,她站在一根篮球架子下面发愣。
“这不是马红星吗?”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却是刘红旗。
刘红旗一个人背着双手在操场上转悠。他今天脱去了黄军装,穿了一身天蓝色绒衣绒裤,胸前戴着一枚小圆镜似的毛主席像章,显得更加活泼洒脱,那一张英俊的国字方脸泛着健康的光泽。他见她脸上有不悦之色,就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们呢?”
马红星勉强笑了一下,说:“他们都在后边,还没有到北京。武小玲手术住院了。”
刘红旗问:“那你是一个人来的?”
马红星想起高举的事,就笑着说:“我跟高举坐车提前来了……”
听到高举,刘红旗脸面立即腾起了红云,他说:“真的吗?那高举呢?”
马红星知道他是卖关子,明知故问,就笑着说:“你真的没有见她?她刚才还同我在一起呢,她呀?她一直都在念叨你哩。”
刘红旗一听脸上的神色立即紧张起来,就说:“你不要说你见到我了。那你在,我走啦。”
见刘红旗这个样子,马红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捂着嘴呵呵呵地笑起来,冲着刘红旗的背影说:“哎,刘同学,我跟你开玩笑哩,我一个人来,没有见到高举。”
刘红旗听了,回过头疑惑地看了一眼马红星,笑了笑说:“你真的一个人来呀?我不信。”
马红星嗔怪地说:“人家给你说实话哩,你不信了拉倒。到了你们北京,也不热情接待,转身就走,你是怕我连累你呀?连一点革命友谊也没有……”
听了这话,刘红旗又转身走了过来。他说:“我倒是真想表示表示,尽一下地主之谊,就是有点害怕。”
马红星说:“你怕什么呢?怕遇见高举呀?”
刘红旗说:“除了怕遇见高举外,还怕红星找我……”
马红星生气了,她说:“别提红星,他不是人。毛主席的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你怕他个黑五类干什么?”
刘红旗一听话中有音,就进一步试探道:“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马红星说:“岂止欺负?不说了。”
刘红旗说:“什么事儿比欺负更可恶?看来你是受伤不轻?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马红星说:“我也不需要你帮忙,我的忙你是帮不了的。”
刘红旗说:“那也不一定。大忙帮不了,小忙还是能帮上的。比如说,你如果心烦了,我可以带你到处走走,游览北京城里的名胜古迹。再比如说,你要是没钱没粮票了,我可以找人到接待站去借。还比如,你买不上纪念章了,我可以找人给你买。哎,红星,你若喜欢,我把我这枚纪念章送给你吧,做个永久纪念。”
马红星听了他的话,心中觉得很舒服。虚荣心确实需要有个男人来满足、呵护。在延安那一次,他出面制止双方红卫兵因“宝土”事件发生的纠纷时,他是那样的睿智,那样的爽朗,那样的有号召力,人又那么英俊,显得英武活泼而幽默,她心里就喜欢上他了。不想红星那个家伙穷追不舍,进而先入为主,近水楼台先得月。使她收了那不安份的心。可在自己最失望最沮丧的时候,却偏偏遇上了他?莫不是上帝安排,命中注定。是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马红星正想着心事,刘红旗已经从自己胸前摘下了那枚毛主席像章。这确实是枚上好的像章,小圆镜子似的像章,底色是红彤彤的,包着金黄色的毛主席半身头像,那红光好似太阳辐射的光芒。像章最下面有一枝梅花,象征着腊梅报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像章,心里真是有些喜欢。当她伸手接的时候,刘红旗说:“让我亲自给你戴上吧?”
戴像章的时候,刘红旗的手劲用得重一些,马红星感觉到了他传递的某种信息。她的那块本来非常神圣的地方,如今已不是处女地,红星的手已经把那里开发成旧桑园。她需要人继续开发。
他费了好大劲才给她把那枚大像章戴上。她对他说:“我心情不好,你领我去登长城吧?”
他高兴地说:“行啊,为您服务我很乐意。长城离我们家不远,游完长城我顺便带你到我的家里看看。咱们把行李都带上吧。”
红星和田园他们四个人从二楼女生宿舍下来的时候。不见了马红星。他喊了几遍,仍未找见。他有些紧张了。他晓得她的脾气,如果真的想不通,她向北京的红卫兵组织告发了或者寻了短见,那可就麻达了。
田园也有些担心。本来四个人商量的意见是再给马红星谈谈,请她想开点,与红星结束这种关系。再动员她到医院检查检查,如果身体有了问题,就请医生打胎。早发现早做不会对身体造成大的损害,不要再像张顺龄一样。当然,这些费用都由田园出。田园还打算为马红星扯两身好布料。
斯加达娃提醒说:“莫非回住处了?咱们赶快到西单那边看看,她的行李在那边,她肯定回那边接待站了。”
四个人乘车赶了好几站路,赶到西单三十八中接待站他们住的大教室里一看,马红星的行李不见了。红星的行李上放着一个纸条,上面写道:
红星,你个黑五类小心着!
纸条后面没有署名。
红星只好搬了自己的行李,同田园她们三个人又返回了东大街师大附中接待站。
马红星不见了,红星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儿。他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这使田园和张顺龄都有些担心。
斯加达娃提议说:“我带你们到天安门广场逛一逛,散散心,你们三个人再照一张相。来一回北京不容易。明天咱们就回内蒙。”
几个人在接待站灶上吃了点饭,就乘车去天安门广场。
转悠了一天,大家都有些累。田园说:“咱们能在首都北京相会,真是三生有幸。明天就要回家,今晚我请客,咱们找个小饭馆,点几个菜,庆贺庆贺。”
斯加达娃说:“好主意,我正有此意。”
四个人在一条小胡同里找了一家饭馆,要了四个小菜和两瓶葡萄酒,每人一碗大米饭,边吃边聊,四只酒杯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