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到齐了,红立昌就开始布置工作。他说:“乡上要成立人民公社,这可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好事、喜事。成立了公社,就像苏联的集体农庄一样,大伙儿一搭里做工干活,一搭里吃饭,一搭里睡觉……笑啥哩?一搭里按时睡觉,晚上哨子一响,大家就睡觉,早晨哨子一响,就起床,就下地劳动。还要一搭里误(娱)乐,一搭里上夜校。人人都有事做,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人人平等,人人高兴。这么样的大好事,要着实庆贺一番呢,乡上开了会,发了文件,要求每个村都要演节目,扭秧歌,载歌载舞。特别点名要我们红城村排演一台大戏,拉到乡上演出。为啥要特别点名让我们演大戏呢?就是我们红城村过去唱过大戏,有条件哩,有人教戏哩,谁教呢?就是齐翠花。齐翠花而今虽然是右派分子,可她的戏唱得有名有声。她给咱村排戏教戏也是劳动改造。只要咱红城村这次一炮打响,就给她摘帽子。齐翠花你听见了吗?这可是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只许你老老实实教戏,不许你乱说乱动。这些女娃子可要跟上好好学戏哩。而今解放了,穷人翻身了,妇女的觉悟提高了,要好好露一露头脸,为咱红城子人争一口气。旧社会不让女人唱戏,不让女人进庙。女人一上台唱个坤角,就成了啥子的勾魂娃,你们这么多的女娃子把戏演好,也把他们观众的魂勾一勾。哎,咱说是说哩,笑是笑哩,你们可不敢乱勾人家的魂。瞅准盯稳,看上哪个小伙子就勾他的魂。而今是新社会,婚姻自主,自瞅对象……其实呀,只要你把戏演好,往台上一站,就有小伙子瞅你哩。哎,扯得远了,好好学戏才是正理。为了打头炮,把其他村子比下去,咱们都要豁出命地丢泼干。我跟支书商量好了,也请示了乡上领导,成立一个班子,就叫红城村文艺宣传队。支书富贵哥是政委,我是队长,红立贵和红三宝两个人是副队长,齐翠花是导演。今天算是戏班子,噢,不对,是文艺宣传队正式成立。排的戏嘛,除了所有人都学会扭秧歌外,还得赶排一台大戏。乡上的领导说,最好是排演新戏,当然旧戏也能成。成立人民公社是新鲜事,排演新戏最好。排啥戏最好,最拿人,最省事,就排演啥戏。其他人散了会先在院子里学秧歌,咱们几个老人手留下商量一下节目。”
一帮年轻人由三宝带着到院子里踢哩腾愣学扭秧歌,屋子里剩下红立昌、红立贵、红大宝和齐翠花几个人。红立昌就对红立贵说:“兄弟,你是副队长,业务就交给你了。排啥节目由你定盘子。”
红立贵说:“还是让翠花……让她定盘子。她在外面经多见广,肚子里装的节目也多。”
他刚要称呼“翠花嫂子”,可一开口觉得不妥,就改了口。
大宝也随声附和:“戏主要由她教哩,还是让她定盘子。别看那么七、八个女娃,要一时上台当主角,怕是拿不下来哩。我看咱们还是看人定戏,她……老齐怕是要担重头子哩……”
“不行。”红立昌打断大宝的话,“她不能当主演。万一要上,就上反面人物。”
齐翠花怯怯地说:“我不上,我啥也不上。”
嚷来嚷去,还是听取了齐翠花的建议,排演一台小节目。新节目有八个女娃的表演唱《大跃进的歌声震山河》、《社员都是向阳花》、有《白毛女》选段《扎红头绳》,秧歌剧《夫妻识字》、眉户剧《秋燕剜菜》;旧戏折子戏有《柜中缘》、《二进宫》、《三对面》。
大跃进的年月,干啥事情都是“放卫星”,夜以继日地干,排节目更是这样,好在这些事对于齐翠花来说是轻捉浅拿,虽然没黑没明地排练,但比起往山上背土粪这样的农活来,排节目当然要轻松得多。不过,排节目也有使她难堪的地方。首先,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只能老老实实劳动改造,没有乱说乱动的权利。可排节目当导演不指手画脚显然做不到。过去在红家戏班里,她想演哪个角色就演哪个角色,想说谁就说谁,人们完全依照她的脸色和好恶行事,即就是在刘家戏班和王家戏班,也是该说的就说,该笑的就笑,该发的牢骚就发。可如今,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好在前面有村长立昌,副队长立贵和三宝,他们三个人都是演过戏的,凡事多请他们出面,也就能省去许多事。
早晚要出入这所红家宅院,就免不了与支书红富贵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是她最为难堪的事。
来到故地红城子将近一个月了,红富贵像是有意躲着她,她当然也怕见到他。在村头,在劳动场合,她曾大老远看到过他,但却没有面对面碰过头,更没有搭过一句话。同在一个村子,又同出入一个院子,遇面是不可避免的。
他与她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在一天晚饭后。
齐翠花给两个青年人排练《夫妻识字》。九子扮演丈夫,红豆换扮演妻子。九子扮演的丈夫倒很热情,可豆换扮演的妻子却一直低着头,用脚蹭着地,捂着嘴吱吱呜呜地唱。九子叫一声“娃他妈,”豆换只是嘻嘻嘻地捂嘴笑,并不应声。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女娃害羞,并没有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开导,可一连几天,豆换还是老样子。齐翠花就跟三宝两个人在前面示范,让她跟上学。教上三遍五遍,豆换还是老样子。当哥哥的红立贵就耐不住性子了。就说她:“你咋这么笨呢?像你这么个样子,猴年马月才能学会呢?在乡上会演可是人山人海的,你这么个样子,丢了咱们家的人不说,连咱红城子一村的人都丢了……”
齐翠花见哥哥的当着众人面把妹妹说重了,就笑着说:“豆换,这是演戏哩,又不是真的当两口子哩。你放开些,跟上我学……”
谁知豆换生气了,就冲着她说:“我放不开,我哪里能比上你哩!”
豆换说完就气呼呼地出门走了。
晚饭后,村长红立昌就召集了宣传队员会议,请支书红富贵训话。
当红富贵进到药铺的一刹那间,齐翠花觉得自己的头急剧地膨胀起来,她躲在几个女娃的身后,本能地把头低了下去。
红富贵好像忽略了齐翠花的存在,他走进屋子后,就坐在人们让出来的那把木头椅子上。他跟上一次红立昌一样,讲了成立宣传队,演好这一台节目的重要性,又讲了时间的紧迫性,然后把话题一转,开始发号施令:“解放了,咱贫苦农民翻身了,成了社里的主人,这个主人咋当呢?好好劳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是我们党而今的总路线。除了这个总路线,还有大跃进、人民公社,加到一搭就是三面红旗。这三面红旗靠谁来举?就是要靠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演好这台节目,就是高举三面红旗。不但要举好,而且要举高,永远让它掌握在我们贫下中农手里,永不变色。我们有些新社会的青年人,真是辨不来前后,不识高低。支部把你看得起,选你当了宣传队员,给你派了角色,你却扳扳挡挡,扭扭捏捏,像个啥?你三四天了还连个角儿都学不会,还鼓什么干劲,争什么上游?还大跃进个什么?还能高举什么三面红旗?我不信排练节目还能比背牛碴粪吃力?今天我把话讲清楚:谁若是再不好好排练节目,要是耽误了庆祝会演,谁就吃不了兜着走,闹不好就是个政治问题,思想问题,不要把排演节目当成打耍耍的事。话说到这达,你们要听哩。唉,女娃子没上过台,没演过戏,情有可原。那是封建思想作怪哩,如今都解放好些年了,还这么封建,哪咋能成?旧社会还有女人唱戏哩,咱们的老齐不就是旧社会成角儿的吗?我不信新社会的新青年还比不上旧社会的旧戏子?旧社会女人唱戏多艰难呀?这个老齐她是深有体会的,不信你们问问她,是不是这样啊,老齐?就是的,酸辣苦甜她最清楚,如今是新社会,共产党一再号召提高妇女的地位,大城市的女人都当老师,当医生,还当干部哩。咱们红城子的女娃子要为咱们争一口气哩。刚才我批评了豆换几个人,今天算是口头批评,今后如若再耽误演出,不但要扣工分,而且还要给处分,在大会上做检讨。再严重的还要打成右派分子,戴上帽子劳动改造。”
药铺里静得出奇,仿佛谁一出大气谁就会被打成右派分子一样,都敛声静气地听着红富贵讲话。
齐翠花心中却忐忑不安,她准备着接受前夫的揶揄。她心想,他不论说什么她都会咬紧牙关默不作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