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林老汉架着老鹰来到了红城子,他充分利用了他能说会道的优势,向张学仁一家作起思想工作来了。当他把话扯明向张学仁说了之后,张学仁却说:“老哥这么远专门说这事,我们全家人很感谢。可是您老哥怕是晓不得卯里窍呢?”
马长林说:“这些事情,你就装个糊涂,晓得越多越粘牙。不就是两个瓜娃做了不懂事的事了吗?如今是生米做成熟饭了,黑鸡下了白蛋了,你还能把他们杀了剐了?那一年过红军的事你总记得么?老余家的那个女娃子不晓得咋就看上了在她家门房里住的一个红军娃,两个人三捶两梆子就然到了一搭了。不想这事情让一个红军发现了,就报告给了红军首长。这下子麻达了。你想么,红军的纪律多严?连拿群众一针一线都不白拿,还敢做那事?女方还是一个少数民族,这一下那个湖南红军娃就把天捅破了。首长决定,要当时处决那个姓吴的红军小伙子。那一天大会开在河滩里的苜蓿地里,红军站了一边,老百姓站了一边。就在红军首长念材料宣布枪毙那红军小伙子的时间,老余家那女子却哭喊着跪到双手反绑的红军小伙子跟前,一把抱住了那小伙子,不让开枪,她哭着说,要枪毙连她也一同毙,是她害了他,她愿意跟他死在一起。我当时里里外外跑腿,见这一对青年人也怪吾巴里的。我晓得老余家那女子性子烈得很,枪毙了那个红军小伙子,她肯定就寻了短见了。回汉一理,人么,都是惜命的,都讲行善哩。我就跑过去给老余两口子说下情:事情都这个样子了,你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女孩儿,你们总不能眼看着两个娃就这么无常了?老余老婆子本来是秦安的一个汉民逃荒来到老余家门口,给老余当了女人的。我见他两口子也抹眼泪,就说,你们向红军首长求个情,给娃一条生路。他违犯了红军的法令,就把他开除出红军队伍,按照教规让他进个教,当个上门女婿,也好伺候你老两口儿,两全其美的事。老余的情况我晓得,他是同意这么办,可又怕别人说闲话,就塞塞维维的。我又搬了寺里的阿訇领着老余两口子向红军首长说了下情。红军首长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就写了一个单子,让阿訇、老余两口子,老余那女子,还有村里的几个老者,都在纸单子上按了手印,我也按了一个手印,就给那红军小伙子松了绑。在主麻日,阿訇给那小伙子和老余家那女子念了尼卡哈,那红军小伙子改了名字,叫穆生林。他比我小两岁,如今老穆也儿孙一大群。穆生林你老张是认得的。那是啥形势?如今是啥形势?你跟我都是贫协主席,是党依靠的对象哩。你就放一马,承认了这个女婿,落个平顺吧?”
张学仁说:“老哥你是不晓得,原先我们一家子人都反对这门亲事,就我老汉一个人同意。我看着那娃还老实,长得有个样样,又识字。红富贵那人也还实在。可后来才晓得,那驴日的娃不是个好松。你既然跟我家顺子有那么个意思也不为过。人都是打年轻处过来的,说一句丑话,年轻人一时间冲动,做些错事也是有的。可这瞎松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跟村子里好几个女人然然苟苟的。你老哥说,假若是你的女子,你能让她跟这么个没出息的瞎松吗?”
马长林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麻缠,就问:“那你打算咋办呢?”
张学仁说:“咋办?我们要告他个狗日的强奸罪,让狗日的坐班房哩。简直是欺人太甚?”
红星的不辞而别,王玉录和杨红梅都不高兴。除了运动到了关键时候,需要整理大量材料外,他和她好像都离不开他。
山区缺少识字人,三宝成为“四不清”进而失踪以后,红星就成了最理想的人选。
对于年轻的女工作组队员杨红梅来说,红星使她回味无穷。自己同样年轻的丈夫简直不可与红星同日而语。红星的强壮,红星的威猛,红星的热情都是那个面黄肌瘦的丈夫难以企及的。
让红星脱产当新的工作队员,如果对王玉录来说是一种诱惑一种手段的话,在杨红梅思想上,却是实心实意的。她希望他能随她走。他当了脱产干部,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肯定要比他在农村或者学校要多得多。再一个,他当了脱产干部,那可是一表人才,万一事情败露,她名分上还好听些——那么英武的青年人,哪个女人不动心?
红星的不辞而别,她也猜到了几分。因为这些天来,关于冯菊花和张顺龄双双怀孕的事也风言风语传到了杨红梅的耳朵中。她听了以后心里就着实不是个滋味。她恨他吗?她确实恨了一阵子,但她却恨不起来,最后只能恨自己:太不检点了。他原来是一个花花公子?!饥不择食的自己,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他接触的头一个女人,她得到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处子,没想到……她说什么也不相信他跟傻不拉几的冯菊花发生关系,冯菊花竟抢在自己之前就占有了这个她倾心的健壮青年。
其实,工作组长王玉录比杨红梅心里还窝火:我一个大大的工作组长,对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那么的关照,一直想培养你成才当脱产干部,好吃的好喝的让你享受,你要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大串连,这是革命潮流,谁敢阻挡?你打一声招呼,道个别,再把工作交代一下,难道我们会把你拉住?我们即就是心里不愿意,但也不好阻拦你呀?我们不但不阻拦你,还会为你送行,给个十来八斤粮票,十来八块钱,也算是表一表心意,支持你的革命行动。你却这么不识抬举。
王玉录去了一回县城,在县一中未找到红星,在校方工作组那里了解到了他的情况后,就更来气了。这家伙原来是一个校方并不看重的“黑五类”。他在红城子与工作组平起平坐(甚至还在工作组的“上面”),吃香喝辣,风风光光,甚至耀武扬威,可在上千人的县城中学,他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学生,甚至是被众多革命师生和工作组瞧不起的“黑五类”。就连参加串连长征队也没有他的份。这次组织串连队,是他自己背着校方工作组拉起来的“黑五类”战斗队。学校工作组正在通过各种办法堵截他们哩。
得知红星的情况后,一股无名之火立即将王玉录烧得气急败坏。他跟杨红梅一商量,决定把这一腔无名之火泼向他的父亲红富国和他的母亲齐翠花。
堡子墙上的铁铧又敲响了。那铁铧就如同一块磁铁石,把人们吸引到大堡子院里。
人们照例在房檐台子上蹲在各自的位置上,中间留着一方空地,那里必将有人“占领”。
自从批斗了几场红拥军之后,红拥军就有些心惊肉跳,别的他倒不怎么怕,他最怕冯菊花的唾液、巴掌和脚。她最解恨的方式是用脚踢他的下身。不过,这一回这块空地的主人不是他,而是齐翠花、红富国。
自从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齐翠花便被几个“四不清”干部“挤”到了“三线”,都是站在他们旁边陪场子。随着儿子红星与工作组关系的进一步加深,她就更加成了可有可无的无关紧要的人物。红拥军的到来,她仍然是陪场子的摆设。这一次,她依旧站在自己原先固定的那个位置上,静候这次不知谁是主角的开台戏。
“齐翠花”。工作组老王叫她的名字。“你往中间站。”
站在场子中间,就意味着要唱“主角”。自己一直安分守己地改造自己,又犯了啥错误呢?上头又有啥安排呢?她抬头扫了一眼台子正中坐在桌子后面的一男一女两个工作组。两个男女一脸的严肃。跟以往相比,王玉录的左边缺少了作记录的红星。看到这现象,齐翠花心中泛上一股隐隐的失落感。以往儿子坐在台上,就是一句话不说,低头作着他的记录,她也会感到充实。不论工作组也好,还是村里的其他人,都对她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客气来。可今天,儿子不在了,自己就立即由陪“客”变为“主人”。她不知道要她怎么样。
杨红梅给大家学习了“最高指示”。她翻开红色书皮的《毛主席语录》说:“有语录的同志请翻到第六页。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第七页最下面一段: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它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再翻到第八页,第二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今天的‘最高指示’就学习到这里。下面请工作组长王玉录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王玉录习惯性地干咳了两声,又习惯性地把会场里的人众扫视了一遍,然后说:“刚才咱们都学习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咱们都要按照最高指示办事。下面的仪程,咱们还是开门见山,来它个一针见血……我看还是咱们的敌人自己交代。齐翠花,你老实交代,你最近都干了些啥反动事情?”
齐翠花说:“我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没有做啥反动事情
王玉录说:“你装得倒像。你压根儿就没有老实过,你表面老实,内心反动,一有风吹草动,就摇身一变,由美女变成毒蛇,向党向社会主义,向文化大革命进攻。你今天必须老实交代,你最近干了哪些反动事情。你要是不交代,贫下中农可不答应。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洗礼的广大贫下中农,觉悟空前提高,绝不允许你这个美女蛇蒙混过关。齐翠花不老实,我看还是咱们贫下中农帮助他吧!”
王玉录话音刚落,张存女便呼地一下站起来,豁开人群,径直向齐翠花走来,她还未开口说话,就学着冯菊花,呸,呸地唾了齐翠花两下,接着道:“你个不要脸的婊子,美女蛇,你把你的那个私娃子碎大大咋教养着哩,把人欺负得没路可走了……呸,呸,还有你这个骟驴焦尾巴的“四不清”,把你碎大不管,打到山上放叫驴公子哩……”她又连唾带骂地批斗起红富国来了。
王玉录一看,自己的鼓动起了作用,就进一步启发:“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的心情我们十分理解。咱们要以理服人。我给大家通报一个情况。什么情况呢?是右派分子齐翠花教唆她的儿子做坏事,向贫下中农使报复。搞出了乱子,使贫下中农身心健康受到伤害以后,她又打发儿子进行反革命串连。红富国还向我们隐瞒了真相,说是组织串连队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哩。是不是这么回事呢?不是。这是谎言。红卫兵是革命小将,是文化大革命的生力军,他们都是出身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家庭的红色革命接班人。你们想,齐翠花的儿子红星够红卫兵条件吗?他能参加红卫兵串连队上北京吗?他是偷着跑的,是齐翠花、红富国打发去向革命政权反攻倒算去的。你看他们恶毒不恶毒?我们也知道,咱们有些贫下中农深受其害。今天就是要算这笔账。齐翠花,红富国,你们是机关用尽太聪明,但你们是走了和尚走不了庙。”
杨红梅接着说:“对待这样两面三刀的女人,咱们贫下中农绝不能心慈手软。”
张存女受到了工作组的鼓励,又手指舞之地批斗起齐翠花来。她边说边唾,唾得齐翠花、红富国两个人脸上唾液浓痰直流。张存女想起女儿顺子的事,气得嘴皮发青。她唾干了唾液,仍不解恨,一把抓住齐翠花的头发,蹭,蹭地拔下一股又一股,疼得齐翠花叫唤着蹲倒在地。
这时只见冯菊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推开了张存女,叭,叭地向还在发愣的红拥军两巴掌。她边打边说:“这些走资派都不是好球日的。你们光批斗老齐老红,咋放着走资派不管呢?红拥军,你放老实些。你不是叫红国军吗?你咋不跟上国军到台湾去,跑到红城子瞅啥热闹呢?”
冯菊花双手叉腰,挺着个大肚子横在张存女面前,使张存女难以接近抱着头哭泣的齐翠花。
弟媳妇的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正中了大宝的下怀。他眼看着齐翠花被打成那个样子,心里十分着急,他想上前制止,又不敢。他自己的事还没有彻底了结哩,再若当众在批斗会上袒护右派分子,怕又引起工作组的不满,被重新扣上富农分子的帽子。此时他见平时二拨拨的弟媳妇出面了,就增添了一份担心。他也听见她怀着红星孩子的传言。她会不会也借题发挥,帮着张存女揪打老齐呢?当冯菊花把视线转移到红拥军身上时,他方才发现了弟媳妇的用意—一她是在借批斗红拥军而解齐翠花的围。唉,这个二拨拨,今日咋变得灵醒了?
杨红梅也看出了冯菊花的意图,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泛潮。他妈的,这个像麻袋一样的农村老女人,竟然抢在自己前面占有了红星这个小伙子,还他妈的有了结果。她一个草鸡怎么抢了我这只凤凰的头?如果在此之前,她仍然执怀疑态度的话,这会儿她才深信不疑。你看她,挺着个大肚子,就像草驴把骡子怀上的一样,双手叉腰地左冲右挡,总是不让批斗齐翠花的张存女接近。
那贱货真的把老齐当成婆婆了。
想到这里,杨红梅失态地大喝了一声:“冯菊花,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追查反革命反攻倒算,不是批走资派,你钻到人群里胡闹啥呢?你走开!”
冯菊花又呸地转身唾了一口唾沫,冲着杨红梅说:“反正站在当院这位置上的人都是阶级敌人。对他们都要斗争、批判,都不能让他们闲着。”
红梅(招弟)站起来冲着冯菊花嚷道:“你连皮脸也不要了?”
冯菊花说:“谁不要皮脸?你才不要皮脸!你要皮脸咋不到马家堡子去,却进了张家的门?”
张存女见打不着齐翠花,就冲着冯菊花嚷道:“你真是胆大不害羞,把没皮脸当本事哩。”
这时三宝媳妇李梅花也站起来为冯菊花帮忙,唾沫星子乱溅,几个女人吵成了一锅粥。眼看她们几个抹胳膊挽袖子的要动手打架了。王玉录才用手制止,不让她们乱吵。失去理智的几个女人哪里能听得进去。这时只见有人站起来大喝了一声:“都不要吵,谁再乱吵,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一看,是大队长红立昌。他此时已经下了“楼”,所以能说起话。村里人都晓得他的秉性,爱开玩笑,开口闭口不离男女的性器官。自从当了“四不清”干部后,就很少开玩笑。今天他这么一吼叫,几个女人果然就不吵嚷了。
批斗会不欢而散。当张学仁一家人收拾完会场的桌椅板凳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却发现顺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