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出现了反动标语!
这个消息像炸了锅一样在村子里传开了。
食堂的堡子门上,公社派出所的两个穿警服系腰带的公安把着门口,不让闲人进去。堡子院内茅厕的土墙一边,已经围了好些人,他们是公社的治安员老麻,工作组的田彦文、小王等,还有红富贵、红立昌、红立贵、张学仁、张九龄等大队干部。
茅厕靠南边的泥坯墙上,有人用树枝或木棍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如果不是仔细辨认,猛碴子还看不出来哩。
上一行写着:食堂食堂,东东(顿顿)清汤。
下一行写着:社会主义发展了,强(墙)上驴皮打(搭)满了。
最先发现的人是张存女。她早上起来到茅厕里小解,蹲在灰堆上脸正好对着泥皮墙,咋一看,墙上写着两行字。字好像是新近写上去的。她不识字,不晓得写的啥。解完手,她又仔细把那两行字端详了一遍,心想着大概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人写着骂人的话。不然咋会写在女茅厕墙上呢?她觉得不对劲,就把这事说给了在食堂里称面下锅的管理员红立贵。她让他去看看,就领着红立贵来到了茅厕里。红立贵低了头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两行字的内容来。他起初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哪个学生娃娃乱写乱画的。张存女的话却提醒了他。她问他:“墙上写的啥字?”
红立贵说:“骂咱们食堂哩,还骂社会主义哩。”
张存女吃惊地说:“谁这么大的胆?都骂的啥话?”
红立贵就念了那两句话。张存女的脸面立即就拉了下来,神情紧张地说:“这是谁说社会主义的坏话哩。怕是台湾的特务干的……咱们怕是要向公社反映哩?”
红立贵也警觉起来,就对张存女说:“我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擦了,你赶紧去给公社田组长报个案。”
张存女就颠着一双“解放脚蹬蹬地出了大堡子。
公社成立了以田彦文为组长的专案组,排查写反动标语的人。
专案组的人分析了一下情况。就圈定了几个人。第一,写反标的人肯定识字。全大队的识字人算起来不到十个。第二,写反标的人十有八九是女人。因为男人跑到女厕所写标语的可能性很小。又从现场看,是边蹲着解手边写的,男人不可能蹲在女厕所里解手、写字。第三,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还把“顿”、“墙”和“搭”三个字写成了别字,说明写字的人文化程度不高。根据这些特点,专案组就把目标圈定在齐翠花身上。第一,齐翠花有作案动机。她作为右派分子,对社会主义不满,对党对人民怀有刻骨仇恨;第二,她有文化,能写字,至于写别的字,那是有意而为之;第三,她住在大堡子里,出入女茅厕方便。
齐翠花被带到田彦文的住地。田彦文和公社的老麻轮番审问了她。
“你们食堂厕所墙上有人写了反动标语,你认为是谁写的?”田彦文问。
“我说不上,我晓不得。”齐翠花说。
田彦文斜着眼看了一下齐翠花,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住在大堡子里,每天出入那个茅厕,你应该知道是谁写的?”
齐翠花满脸的恐慌,她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对田彦文说:“田组长,我确实晓不得……”
田彦文说:“我看咱们就不要兜圈子了。你说你写了没有?”
齐翠花说:“我没有写。我怎么会写呢?”
她这一问,可把田彦文问躁了。他厉声说:“你怎么不会写?你写的可能性比别人要大得多!”
她也有些生气了,说:“我没有写。我为啥要写那东西呢?”
老麻插话说:“这正是我们要问的情况。齐翠花,你还是老实交代了吧。情况一清二楚,明摆着哩。”
齐翠花说:“我确实没有。第一,我拥护社会主义;第二,我没有那样的胆量。”
田彦文说:“齐翠花,你是过来的人,你应当知道党的政策?”
齐翠花说:“我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我没有写……”
老麻说:“见你是个女人,没有批斗你,把你叫着来招认了就算了,没想到你这么顽固。你要是再不招认,我们可有的是办法。”
齐翠花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写,我确实没有。”
工作组轮番审问了大半天,见没有审出个眉眼,就让齐翠花回去,等候处理。
齐翠花又累又饿,回到大堡子的时候,晚饭已经吃过了。她只好取了一点顺子送的杂面炒面子泡了开水吃。吃了炒面子,她觉得肚子胀,就到茅厕去解手。可她努力了半天,却是拉不下来。天哪,这是咋了?烧住了!
这些天,不断传出有人烧住的消息。吃了粗糜面或者带有糜皮子的食物。很容易大便秘结,拉不下来,村里人称为“烧住了”。可前几位烧住的都是老年男人。这些人消化差,活动少,吃了糜面就首当其害。一旦烧住,别无良方,就让老婆或者兄弟用东西往出掏。痛苦之状,不堪入目。
齐翠花努力了半夜,还是没有成功。她就回到房间,一碗接一碗地饮水,试图使肠胃畅通。折腾了一夜,天快亮的时间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齐翠花,齐翠花……”有人敲着房门喊她。她惊醒后连忙答应了一声。穿了外衣开门一看,只见大队长红立昌站在门外。
红立昌对她说:“工作组叫你哩,你赶快收拾一下。”说完就腾腾腾地走下高房台阶,又从南墙台阶上上去,敲响了那半只铁铧。他敲一下,喊一下“开会了,男女劳力到堡子里开会了!”
齐翠花马上意识到,这个会议很可能与那所谓反标有关。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饥饿、审讯、便秘,几天来折腾得她精神差极了。她舀了一瓢凉水,双手捞着洗了洗脸,又抓起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纷乱的头发。肚子一阵阵地胀疼起来,她又一次走进了那个茅厕。
开会的社员已经有人来到了大堡子,她听见有人问话:“今天又开的是啥会?”问话的人是豆换。
只听见九子说:“怕是批斗齐翠花哩。”
招弟说:“听说那反标是她写的呢。真是贼心不死。”
豆换说:“怪道哩,别人想写还不会写哩。”
九子说:“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哩,谁晓得是谁写的?不要冤死旁人笑死贼。”
听了九子的话,齐翠花心里十分感激。她心里说:要是他能在工作组跟前这么说就好了。同时她又意识到,召开这么个大会,工作组谋得不善,她要做好思想准备。但这烦人的便秘却使她又急又气。她反反复复努力了好多次,可体内的东西却像长在肠子上一样纹丝不动。
来开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站在台子上、院子里,共同议论着“反标”的事。
工作组的田彦文、老麻和小马都来了。他们坐在摆好的桌子跟前,让红立昌把齐翠花叫来。红立昌就冲着高房“齐翠花,齐翠花”地喊叫起来。
齐翠花连忙系好了裤腰带,从茅厕里走了出来。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她的身上,脸上流露出捉摸不透的神色。
田彦文似乎生气了,大声嚷着:“齐翠花,我们等你交代问题哩,你却蹲到茅子里品着哩。是不是又玩啥新花样呢?你快过来,站到中间!”
肚子的胀闷使齐翠花顾不得羞耻。她按着肚子走到场子中间。听候发落。
田彦文照例宣布了开会的目的。他发动社员向齐翠花发起攻势,揭发她的罪行。
红富贵第一个发言。他说:“茅厕里出现了这样的话,很不应该。食堂确实喝的是清汤,可这是暂时现象,等夏粮收割了,就能吃上白面馒头、白面饭。大伙儿要按照上面的精神,低标准,瓜菜代。勒紧腰带,再坚持两个月。至于队上死了几头驴,也不足为怪。社会主义过渡阶段嘛,死几头瘦驴有啥了不起的?咱们饲养员再操心喂养一下,驴就不会死了。标语出现在女茅子里,是不是你齐翠花写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写了,就向党向工作组老实交代,就说写了;没有就实话实说,没写就是没写,总不能把红的说成是黑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绝不能向党说假话……”
红富贵还想说什么,却被田彦文打断了话碴。田彦文说:“事情明摆着的。就看她老实不老实。看来红支书还扯不开面皮。再谁发言帮助她?”
张存女站起来说:“我看就是她写的。我们贫下中农旧社会受压迫,连一个字腿腿都不会画,谁还写那么好的字呢?”
田彦文纠正说:“那些字可写得不好,是反动标语。”
张存女说:“就是反动派标语。她要是不写反动派标语,她跑到茅子里弄啥哩?我说齐翠花,你不要把你唱花旦的姿势拿出来。你如今是分子,你一个斗不过我们这么多贫下中农,独狼怕众犬。你就小心着……”
九子听见母亲胡拉八扯地乱比喻,就瞪了她一眼,咕噜了一声:“你说的啥话吗?”
招弟接着说:“老齐你就老实交代,再不要装模作样的。这是阶级斗争,是奸臣害忠良,不是戏上唱的相公招姑娘。你戏唱得再好,犯了错误,我们贫下中农还是饶不了你。”
三宝的言辞更激烈,他说:“齐翠花思想反动是有根源的。听说旧社会她就跟反动派有勾扯。那一年我们两个人让一伙土匪抓去。她却好端端地回来了,连一根毫毛都没有伤着。大伙儿想么,一个漂亮女人落到土匪手里,她还能干出身?干柴见火还能不着吗?那个时候她在戏班里多牛气?现在她牛气不起来了,受管制了,她能不怀恨在心吗?”
齐翠花没想到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三宝也能面对面地揭发她,心里伤心极了。这时候腹胀得快要绷破了,耳朵里“嗡”地响了一下,就啥也不知道了。
齐翠花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公社会议室的草铺上。会议室很大,成立公社演出时,她在这个会议室里歇缓过。如今会议室里躺满了病人,有人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呻吟。会议室里散发出一股大便的臭味儿。她发现自己吊着瓶子,头脑发胀,肚子里空得难受,后面隐隐作痛。但肚子却不胀了。慢慢地,她从医生和护士的言谈中才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她被大车拉到公社卫生院以后,公社张书记就给卫生院负责人打了招呼。要照顾好这个患者。医院不敢怠慢,就对她进行了全面检查,发现她体力极差,便秘严重,就采取了输液补充营养和用肥皂水灌直肠的办法,帮助她排泄了体内的粪便。会议室里住的人,都是同她一样的人……她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并不知道她是个受管制的右派分子,而是张书记特别安顿关照的重要病人。她回忆着前前后后的事情,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在她身体康复即将出院回队的时候,田彦文也住进了会议室。病症跟齐翠花以及会议室里住的患者一样,也是大便拉不下来。
工作组也被折腾得精神倦怠,无力过问齐翠花书写“反标”的事,她算是轻松了一段时间。
一天晚夕,顺子来到齐翠花的住处,说是支书红富贵叫她到五保户白大娘家有话要说。她就带着满腹的问题去了。这一次红富贵不像上一次见她那样面带严肃、态度生硬,而且面带温和,夹杂着歉意。
她见了他,不像见了其他人那样毕恭毕敬和拘谨,而是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她问他:“又有啥事?”
他微笑着说:“这一次不是调查你,而是好事。”
她没好气地说:“我能有啥好事?你们不要三天两头批斗就是好事。”
他说:“批斗你,那是工作组的事。我对你的态度难道你还没有觉察?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能帮你一把就帮你一把……”
她说:“让你的好心在着。我问你,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是我写的反标吗?”
他说:“我一开始就不相信是你写的,你写那做啥哩?即就是你真的想写,写下的字也不是那么个斜码歪道的……可是……”
“可是什么?”她反问他,“可是再找不出其他人来,是不是?找不出其他人来就往我这个右派分子身上推。软处好取土,硬处好打墙,是不是?我齐翠花反党反社会主义也不能这么个反法?你跟他们工作组说,齐翠花做不出来那事,让他们早早在我身上收了心,免得冤死旁人笑死贼。”
红富贵说:“咱先不说这个。咱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说:“啥好消息?”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汇款单,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大勇寄钱了!”
她听了,从他手中接过那一张绿色的汇票,仔细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那是人家寄给你红富贵的,跟我有啥关系?”她又把汇票往他手里塞。
他挡回了她递过来的汇票,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说:“他信上说了,药是寄给我的,钱是寄给你的。寄到你的名下不方便,就以你女儿园园的名义寄给我,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一百元哩,不是个小数字。”
她又反过来翻过去看了看那大写着“壹佰元正”的汇票。把目光停在汇款人田园两个字上,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心里叫了一声:园园。
齐翠花回到住地,顶了门,捻亮了罩子灯,取出了田大勇写给红富贵的信,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富贵哥:
您好吗?给哥写信,我心中就会泛上一股内疚来,再一次请哥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