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人们正在扫房泥墙,准备过大年。公社驻队干部田彦文却带来了上面的文件要传达。晚饭过后,就在堡子里召开了社员大会。文件的主要内容是拆锅打灶。田彦文一边念文件,一边向大伙儿解释。他说:“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加速集体化进程,党中央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苏联经验,大力削弱个体私营经济,壮大公社集体经济,发展国有经济。如今人民公社成立了,社员统统进了公共食堂。有些人是人进了食堂,心还没有进食堂,在公共食堂吃了集体大锅饭,还要回家偷着开小灶,对人民公社脚踩两只船,一旦有风吹草动,就要离开食堂,离开集体,搞资本主义那一套。为了消除后患,堵塞后路,让大家的心彻底回到集体食堂中来,上级决定拆除锅灶,杜绝小灶。拆除锅灶嘛,有诸多的好处,第一可以消除大家的顾虑,专心一意吃食堂。有些人认为吃食堂是一阵风,是搞形式,认为这一阵风搞过了就又回到每家每户的小灶上。那是不可能的。土改、人社、转社,牛羊马匹和生产资料打价收公,又成立人民公社,是不是一阵风?一阵风过了是不是就回到过去?没有,也不可能。只能是一步一步向大集体发展,向好的方向发展。大家可以想一想,搞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一家一户的小打小闹能行吗?显然不行。有些思想落后的人想不通,上面就来个一刀切,全部进食堂,一律拆锅灶。第二嘛,锅灶拆了可以节约粮食。你想么,白天在食堂吃了集体大锅饭,晚夕在家里偷着开小灶,那不是浪费吗?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咱们可不敢小看在家里小灶做的那一顿饭,那其实是一种浪费,也是一种犯罪呀?总路线要求我们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不但要多要快要好,而且还要节省。节省人力物力,节省时间,节省粮食。要把做饭吃饭的时间用在搞生产上,要把节省的粮食卖给国家,上交国家,用在刀刃上。有一首歌儿不是唱吗:不管是一寸钢还是一粒米,一尺布一分钱都要用得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千日打柴不能一日烧。新中国新社会的社员,就要为国家着想。第三个嘛,也算是节约,砸了锅可以交售废铁,打了灶可以积肥,真是一举数得。这个决策真是英明的。上面要求,拆除锅灶要在一夜之间完成,明天早上公社要组织检查。”
会散了,人们熙熙攘攘地走出大堡子,各怀心事走进家门。
按照田彦文的要求,红富贵和红立昌要挨家挨户地催促检查,天亮前一定要搬掉锅灶,把铁锅和炉茨放到大门上,大队的拉拉车一同拉到公社收购站过秤,登记;灶土也要送到大门上,集中往田里送。
红富贵满脑子的问号,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里,只听见南屋那边张学仁家的厨房里已经响起了碗盆的撞击声。张学仁一家的对话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张学仁说:“这是上面的政策,谁也挡不住。先过河的先干呢,还是早拆了早省心。”
张存女说:“今晚夕是腊月二十三,往年是送灶爷的时间,今年拆锅灶,人咋觉着心虚的?”
九子说:“都啥年代了,还讲那迷信做啥?全国都是这么个样子,又不是咱一家子?拆!”
张存女说:“才盘了多长时间的锅台?我泥得多么光,费了好些鸡蛋清。我总是舍不得拆。再说,支书家也没有拆呢。”
九子说:“支书他还要检查监视别人哩,他能不拆?”
红富贵心想,看来还得带头。他走进屋里,儿子红星正在点火烧锅。
他问儿子:“饿了?”
红星说:“我温些熟面。要不然锅灶一拆,就没啥炒熟面了。上学了还要带些熟面哩。”
红富贵一听,鼻子有些酸。自从自己忙于集体的事以后,儿子就多时自己操心自己的伙食。他深情地看了一眼正在低头拉风匣的儿子。灶洞里喷出来的火焰把这个少年的圆脸照得红红的。锅烧热了,他又起身拿起铲锅刀,熟练地翻炒起锅里的白面来了。一股带有焦味的面香立即扑入红富贵的鼻孔。他连忙走过去对儿子说:“丑旦,你烧火,我来翻搅。”
一锅面子炒熟了,父子俩从锅里铲出来晾在案板上。红星抓起面袋子,还要往热锅里倒的时候,红富贵说:“丑旦,算了吧?锅凉了还要拆灶哩,太迟了田组长又要批评我哩。”
红星没有理他的父亲,而是哗啦一声把那袋子里剩余的面粉全倒进了热锅里,然后翻动锅铲,滋啦滋啦地炒起来。
红富贵要蹲下烧火,红星说:“你忙你的,我自个儿来。”
南屋传来张学仁家砸锅台的“腾愣腾愣”的声音,红富贵催着儿子:“快些快些。”就走出了北屋走向南屋。南屋门里冒出了一股呛人的烟尘。他对张学仁说:“你老哥行动这么快?”
张学仁说:“迟早要拆哩,早拆了早轻省。咋,你还没有拆?”
红富贵说:“丑旦儿给他炒熟面哩,他到学校要带些熟面哩。炒完了就拆。是这,老哥,我还要挨家挨户检查去哩,怕是顾不上拆。你把你家的拆完,请你和九子帮个忙,也把我家的拆了。噢,对了,你先让顺子帮助丑旦儿烧一下火,这样炒面子快一些,我先走了。”
张学仁就叫女儿顺子过去到北屋帮助丑旦炒面子。
红城子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挂了灯笼,以照亮劳动场面的形式来祭祀灶神。光亮中,人影晃动,踢哩腾楞地响动着、闹腾着,一股一股的土雾在灯光中向空中飘去。不时夹杂着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满村中,只有两户人家没有响动。一户是齐翠花,她没有锅灶可拆除,就早早顶门脱衣休息。她晓得,除拆了那么多的锅台,该有多少土肥?按过年要运送到田地,她是不会轻松的。第二户是红清贵家。大宝、双宝、三宝三兄弟成家后,就一个一个地分开另过,双宝在外当工人,就没有分出去,跟父母在一起。红清贵没有拆除灶台的原因,不是没有劳动力,而是另有想法。在他看来,腊月二十三是年前的一个重要节日,是送灶神升天的重要日子。从古到今,灶神是一家之主,是司命之神。一家人的喜色财气,兴衰成败,全在灶神身上。灶神如果不高兴,上天给玉皇大帝汇报得不好,这一家人就会遭殃。所以每年的这一天,家家都要洒扫庭厨,以快乐祥和的精神状态欢送灶神升天,汇报人间情形。家家总要宰鸡鸭,买糖果,奉献在干干净净的灶台中央。在主锅的正前方贴上花花绿绿的灶神画像,贴上“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一家之主要在灶前焚香跪拜,口中默默祈祷,请灶神老人家好话多说。红清贵心里也晓得,锅灶是非拆不可了。不过,按天亮以前拆完就是了,等送走了灶神再拆不迟。要不然,灶神还在家里主事,当着灶神的面拆锅台,就等于拆灶神的房屋,赶撵灶神,这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他就把事先准备的祭物拾掇好,让老婆子把开剥好的鸡儿煮在锅里。他先在锅台正墙上贴好灶神画像,画像两边贴上红对子,再把黄表剪叠成花孔,贴罩在灶神画像上,就像给灶神挂上了门帘和彩帐一般。灶神的“新房”布置一毕,然后在锅台上摆上核桃枣儿、糖果。鸡肉还没有煮熟。他想,鸡的鲜气在宰鸡的时候灶神就领了,这会儿溢出的香气灶神也享受了,献不献已经不重要了。于是他就在灶台前上了香,点了表,一边奠酒,一边磕头祷告。
正在这时候,听见大门被敲得山响。他就作了揖起身去开门。来人却是工作组田彦文,他带着一个青年干部进来了。
田组长进门后就大声问:“锅灶拆了没有?”
红清贵说:“还没……没有……”
田彦文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气咻咻地说:“我知道没有拆,全队人都拆得土冒哩,你家却是四平八稳的,没一点儿响动。我看你这个老上中农是思想有问题。”
他一进厨房,看到了敬奉灶神的场面,鼻子里连哼了两声,手指着红清贵的鼻子说:“好么,人家都破除迷信哩,你却敬神敬鬼哩;人家响应党的号召拆除锅灶哩,你却按兵不动哩。你这个老上中农究竟想干啥?我叫你敬,我叫你敬……”他说着爬上锅台把供品扒拉到地下,又把灶神画像和对联、彩纸扯下来,撕成碎片,又团成疙瘩摔在红清贵的脸上。然后转身对那个青年干部说:“拿镢头来,拆!”
红清贵一看田彦文来真格的了,生怕那一锅鸡汤鸡肉遭殃,就哀求说:“田组长不要见怪,我把锅台准时拆了就是了。你先上炕坐下,我让老婆子给你捞鸡肉,舀鸡汤……”
田彦文说:“你不要耍滑。你还想拉拢腐蚀干部?不行,拆!”
这时那个青年干部已经提着镢头进屋了,红清贵连忙上前夺镢头,却被那青年推倒在地。那青年手起镢落,只听“噹”地一声响,锅被砸破了。鸡汤泼到灶火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一股夹杂着肉香的灰尘和雾气立即弥漫了厨房。田彦文和那青年捂着鼻子嘴连忙走到院子里。田彦文丢下一句“明日个在社员大会上做检讨”的话,就带着青年干部走出了大门。
田彦文走后,红清贵叫老婆子连忙从灶火里寻找那只鸡。滚烫的鸡肉已经沾满了灰尘。老夫妻二人用水浇着洗净了鸡肉,红清贵就叫老婆子打发女儿小宝去叫大宝和三宝两家人一同来吃鸡肉。
老婆说:“算了,一只瘦鸡儿能吃个啥肉?揭屁眼张风的,工作组晓得了还以为我们开啥黑会哩。”
红清贵说:“鸡肉少是少些,可几个孙子不吃一点我心里过意不去。反正明日少不了一顿批斗,一家子人团团络络把这一只鸡儿吃了,明日就是上法场,心里也踏实。”
大宝两口子领着女儿杏花和儿子狗旦来了,过了一会儿,三宝领着儿子马驹也来了。几个大人土头土脑的。他们也刚拆罢锅灶,三宝媳妇梅花还在收拾家具碗筷,没有来。
小宝摆上炕桌,母亲把割碎了的鸡肉块端上炕桌。马驹就抓起一只鸡腿啃起来。三宝唬了儿子一声:“这么害?你爷你奶和你伯你婶还没动手,你个龟儿子先抓上,真格把娃惯成了。”
红清贵苦笑了一下说:“吃么,叫娃来就是吃肉来的,唬娃做啥。马驹,我娃好好吃,来把爷爷的这一份儿你也吃了;给,狗旦,你也吃,你不吃小心马驹吃完了着。”他说着给马驹和狗旦手里塞了一块鸡肉。
腊月说:“大,妈,你们吃,别让着娃。他们多少是个够呢?”
大宝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脯肉,递到父亲面前,说:“大,您吃。这锅灶一打,以后吃鸡肉喝鸡汤的机会就少了。”
红清贵说:“你们跟娃吃,鸡肉硬,我这几天牙疼,咬不下。大宝媳妇跟杏花也好好吃;三宝媳妇没有来,回去给捎上一疙瘩,双宝媳妇浪娘家不在,小宝给留一些。大伙儿都尝一尝。”
三宝说:“肉咋恁硬,是没柴禾了?”
红清贵老两口都叹了一口气,眼对眼看了一下,没说话。小宝说:“鸡儿正煮哩,公社的田组长领着一个干部来,把锅砸了……”
大宝听了问:“真格吗?像土匪一样!”
腊月用胳膊捅了捅大宝,嗔怪地说:“悄声些,让田组长听见了可不是耍的。”
三宝问了工作组砸锅的原因后,以埋怨的口气说:“唉,如今是啥形势?政策紧,人家说东你就不要拐西,人家要砸锅毁灶,你却要送灶神,你咋这么不识时务?”
大宝有些生气,说:“送灶神是有些不对,但你总不能把人家正煮肉的锅砸了么?我找他田彦文说理去!”
腊月一把拉住就要下炕的丈夫,埋怨说:“你没事寻事呀?你没看是啥形势?你这牛脾气,迟早要招祸哩。”
母亲也搡着儿子,不让下炕。她哀求说:“狗旦,你把脾气学乖巧些。要是把田组长惹犟了,他就要在你大身上出气。咱家可是老上中农呀,跟人家贫下中农不能比。妈还有一句话,明日个要是工作组批斗你大,你们可千万不要说话,天大的事情你大一个人挡着。三宝你回去给你媳妇儿说,你们做小辈的千万不要跟工作组顶嘴,小心吃亏着。”
大人们说着话,小宝、杏花、狗旦、马驹四个人吸溜吸溜地嚼着鸡肉。肉吃光了,大宝三宝几个人操起家伙,三下五除二地拆除了锅台,一家人正在把灶土往大门滩上运送的时候,支书红富贵来了。
红富贵把红清贵叫到墙角下问他:“你这个老哥咋一点儿也不看眼色?也怪你倒霉,你送灶神咋就偏偏让田组长碰着了?他很生气,他说你还跟他、跟党对着干。明日个还要召开批斗大会,批判你的思想哩,你老哥有个准备,把态度放好一些,人家问啥你承认啥,千万不要跟人家顶牛。官打民不羞嘛!何况他又不打你。你成分比较高,正在风头上,小心吃亏着。”
红清贵说:“我咋都能成。头割了碗大的个疤。可大宝姊妹几个把握不住,怕跟人家工作组顶牛。尤其是大宝,你是晓得的,那瞎松脾气大得很。你是他叔,又是支书,你得劝劝他,不要让他逞能。他个瞎松把祸闯下,还不是都给我脖子底下支砖呢?”
红富贵说:“你把三宝、小宝跟杏花几个人的话说好,让他们在会上不要言喘,大宝的事交给我。我明日打发他到公社收购站去交废铁,他眼不见了为干净。”
批判会开得很严肃。照例是田彦文讲了这一次拆除锅灶的重要性,也表扬了大多数人积极响应、雷厉风行的行动。之后他又“但是”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在墙角低着头的红清贵看了一眼,就把话锋转向他:“但是,有个别人对中央的政策不满,负偶(隅)顽抗。不但不积极拆除锅灶,而且还杀鸡宰鹅地送灶神。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老上中农红清贵!红清贵你站起来。你今天当着全队人的面,必须把思想根源挖出来,你到底是个啥思想?”
红清贵低着头走到了会场中央,说了一句“我错了,我向田组长检讨。”
田彦文说:“向我检讨还是轻的,你要向群众检讨,向党检讨!”
红清贵说:“我检讨,我向群众检讨,向党检讨……”
田彦文说:“不行,你这么个搔皮摸面的,根本挖不到思想深处。你这么做,是有企图目的的。地主富农受管制了,心里反动,嘴里不敢说,行动上不敢明火执仗地反对党,你这个老上中农就起来承头了,就想抵制党的政策,对着吗?你要是不深刻检讨,就让大伙儿帮助帮助。咱有的是贫下中农。”
堡子里的批判会开得正热闹,在工作组的发动下,到会的每一个社员都要发言,帮助红清贵深挖思想根源。支书红富贵家里却发生着另一件事。
昨晚扒锅挖灶整顿了一晚夕,支书红富贵村里村外地催促检查各家各户的拆灶情况,自己的锅台就由九子、招弟、顺子和红星四个人收拾。等收拾完灶土和家具,已经东方发白。红星一个从小念书的学生娃,劳累了一夜,早上就起不来,所以他就没有参加批判会。其实,他是学生,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劳动力,参加不参加劳动和会议,完全是自个儿的事。所以他想不去开会就不去。比红星大一岁的顺子,虽然也算半个劳动力,但她一家已有四个大人去开会,她就可以不去参加。母亲张存女安顿她把乱哄哄的屋里收拾一下,再把打锅灶时穿的几件脏衣裳洗了。她也就没去。
她把父亲母亲和哥嫂的几件脏衣裳收到一起,泡在喂猪的木槽里洗了以后,又觉得也应该把支书父子俩的脏衣裳捎带着洗了。两家同住一个院子,各房里互相出入都比较方便。顺子就摔了摔手上的水珠,到北屋里取红富贵和丑旦两人脱下的脏衣服,当她轻轻推开房门的时间,映入她眼帘的一幕使她几乎窒息了呼吸。她觉得面红耳赤,心血翻滚。红星精身子裹着被子还在熟睡。也许是炕太热的缘故,他的下体露在被子外面,两条黑黝黝的大腿中间,直挺挺地竖起一根肉棒。顺子觉得脑子发热,就赶紧退出了房门,去洗属于自己的那些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