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日复一日地呈现它的荒凉气息,时间也许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但记忆缥缥缈缈无法把握该从哪一块土地开始。1992年年底我去见废园的时候,废园与我幼年时所见的已大相径庭,几畦菜地杂草丛生,棕榈树宽大的手掌变得残缺且毫无绿色,象征那蓬蓬勃勃生命的一丛绿竹,唯留枯黄消瘦的几株,落去叶子的藤本植物攀援着残垣断壁,在某一高度无奈地下垂……我被眼前的景物触伤,脑中也倏地跳出两个字:
废园。
废园原来不叫废园,它没有正式的名字,外公叫它园子,许多人也就叫它园子。园子是外公一手经营的。
至于我学了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后,给它取了个“百草园”的名字,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喜好。百草园这个名字没有推广开来,这是我少年时的一次忧伤。其实百草园三个字用方言读来实在拗口,而那文绉绉的气味也令乡野村夫无法接受,那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废园曾是我童年的乐园。小学时学《三味书屋》,课堂上竟脱口而出:百草园还没我家的园子好呢!把那老师着实吓了一跳。园子的确是好,四季都能玩出乐趣。金针草不多,但每天能开几朵,美人蕉开得如火如荼,花蒂里存着甜味。有一种植物不知叫不叫何首乌,若是,我也没有发现“人”形的,但摘下它白白的花儿,在嘴中能吹出一点音乐来。佛珠是夏天里结的果,摘下它连成一串,就可以挂在脖子上念阿弥陀佛。竹枝编成帽,戴在头上就能演“八路”。竹子间绑一张麻袋,躺在上面晃悠晃悠,叫小船儿轻轻摇荡。秋天里柑树结了果,可以用果子换小伙伴的各种玩具。有一条塑料的金鱼,按它的肚子能发出一声“唧”;有一个泥塑的猪八戒,形象逼真比书上的画像好玩得多。这两样东西,我都保留了很久。园子里还有一条河,春天里能摸鱼夏天里能抓蟹。河边草丛里的放屁虫,气味可不好闻。抓住蚱蜢的双脚,它就能跳得欢。蝉在树上叫了,网住的机会可不多。冬天里要是下雪,就能逮几只麻雀……
外公经营园子,旨在获得一份乐趣,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玩得无拘无束。可惜外公举家迁往小镇,园子是无法带走的,即便连情趣,也一块儿撂下了。外公虽然难忘这片园子,但他老了,无力再经营下去,园子只好自生自灭了。
九三年的时候,我还去过一次废园。那时正是春天,废园呈现着一片杂乱的绿色,使我想起它昔日的容颜来,这时候我对它的悲观情绪也开始减少了。可惜我又是一个探究的人,随即想到无人经营的结局,又忍不住难受。其实我应该知道,这无可挽回。除了我和外公,至今还有谁忆起这片园子?外公老矣,而我又要出远门读书。我虽希望有一日返回故里,经营这一片园子,但这愿望十分渺茫。
废园,只能活在记忆中了。
月亮的旅程
凌晨三时下了班,有些疲倦。车子行到新村门口,突然世界一下子清静下来。
有树的小巷路,玉玉的,这才想起,有月亮。我忙抬头,月亮轰然一声在我脑中大了。很干净的月亮,把尘埃都净化在霜天中了。周围没有高的建筑物,什么东西能挡得住她呢?有很大的风,但未能扯动云来遮住她,她很坚定地挂在天宇,有些冷艳,让人想起两个字:永恒。
这是上海今年以来最冷的天,今年眼看就到头了。
我在新村内踱了一会儿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大地。喏,这是城里的月光。我告诉自己,便想到这心情也是很奢侈的。月亮,我跟你说点什么吧。我自言自语。这熟悉的情境让我自己感到温暖起来,想起自己来城市读书和工作以前二十年的乡村生活。
作为循规蹈矩的旅人,月亮是我最忠诚的伴侣。我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永远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一层忧郁,就像无法藏起自己的影子。在安静的乡村之夜,我能和月亮进行无声的对话。夜已经很深,九点钟后,开始停电,人们开始入睡。我还在游荡,听着狗的吠声,很响亮。父亲不断地责怪我,并且毫不客气地在村头或者小河边把我拣回去。可我还是喜欢月亮。那是冬天的月亮吧,很清癯,有虚弱的美丽,仿佛从海里来,把自己洗得很干净,有些发冷。
我说不清我喜欢的缘由。在月光下我很安静,并且一点儿都不觉得孤独。当我在一棵有月亮的树下坐着,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有问题,他们永远认为,人只能坐在一棵有太阳的树下。没有人能理解我,一个父母健在、家庭富足、兄妹成群的孩子为什么这样。这样就是这样,会有多少道理?我不理会他们,只跟自己说,会有谁理解月亮呢?
我一点都不喜欢八月十五日的月亮。这倒并非月亮本身的原因,而是这个日子带来的庞杂气息。我家有十九个堂兄妹,每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大家便都凑在一起,手上提着各式各样的月饼,说:“哄月亮去喽!”
月亮从林子那边起来的时候,他们都跑到林子里去,看到一地一地的碎银,便迷乱了眼。月亮却自顾自跑到屋顶上去了。他们又闹哄哄地爬上平台,站在那里跳呀喊呀:“月亮,到我家里来。”“月亮,到我家里来。”月亮蹑手蹑脚跑到小河边去了,对着河面照了照镜子。他们又一窝蜂跑到石拱桥上,往河里扔着碎石子。河里的月亮一圈一圈荡开来,怎么收也收不住,于是气歪了脸,一转眼不见了。月亮躲了起来。他们东找西找找不到月亮,于是把手中的月饼都吃掉了,于是都纷纷去睡了。我的月饼还在,分到的小小的一块,是乡村中的奢侈品。月亮也在。我看了看月亮,想什么,不知道,也未能把什么想清楚。
我喜欢夏天的月亮。她在大海里洗完澡,一身水气,湿漉漉的脸庞。很多很多的人在月光下乘凉,但他们不看月亮。母亲们在拉家常,父亲们在说书,孩子们在捉迷藏。我在看月亮,可以看到很晚。月光很凉,母亲拿着一把棕榈扇帮我驱蚊。
我会睡着,直到第二天从床上醒来。我很喜欢这样的夜晚,我的月亮把清辉洒向大地,让人们都有事情做,都很快乐。我觉得这样最富足。
我十分熟悉月亮,虽然从未曾说出过什么。后来我对月亮逐渐有些淡忘了,这个循规蹈矩的旅人,每天都在那里,却又不知在哪里。很长一段时间来,月亮已和我疏远了。乡村该有看月亮的孩子,最亲最美的月亮是属于他的。现在,月亮在那孩子睡着的时候,偷偷地来看了看我。凭借着曾有的缘分,我觉察了。我看了看她,很熟悉的脸庞呀。我想了想从前,很熟悉的自己。
我看了看她,想了会儿事情。我看了看她,不愿将同样的事情再想一遍。感觉有些累,于是去睡了。
柑园怀念
这片柑园共有八十多棵柑树。我家接手这片柑园的时候,柑树都还小,结的果子也酸。因为柑园原来分属不同的人家,我家接管的时候,就把自家零散的土地都换给了人家,年终还要偿还人家地瓜的产量。因此如果不是看到柑园的前景,接手这片柑园实在属于不明智的举动。
这片柑园由两个哥哥经管,两年以后,柑树变得高大,结的果子又多又甜,等秋后收摘的时候,已是满园金色了。
母亲显得高兴,这也多亏她慧眼识得柑园这颗珍珠。第一年大收成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柑子堆满了屋子,来购买的人络绎不绝。母亲不忘拣一批满意的,送给亲戚邻里。以后每年都会有的,母亲对我们说,等我老了,还会有的,我就装一些在罐里缸里,等你们有孩子啦,我就能这边抓一个给大的,那边抓一个给小的……
这是母亲朴素的愿望,她希望给三个儿子盖三间像样的房子,娶三个模样周正的媳妇,她希望将来子孙满堂,她希望红火的日子永远。可是现实不如人愿,母亲那么早就撒手西去了。那一年秋天,果子还在柑树上挂着,母亲却卧床不起。她说过很多次,等柑园收成,我能下地帮忙就好了。可是没等到这一天,她就一去不返了。她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愿望没有实现。
柑园的荒芜与母亲的去世有很大的关系。第二年秋,柑园消逝了往年的热闹,只结了少数一些青皮的果子,仿佛也因为母亲去世而哀伤。
我和两个哥哥都不思经营这片柑园。我们在柑园仿佛老是看见母亲,看到她锄草,看到她修枝。我们觉得心酸,既然母亲已去了,我们便再也无心留恋这片柑园了。
柑园后来转给另外的人经营,却总是没有好的收成。我不知道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种感应,还是实在是经营不当的缘故。
我想现在是秋天,若是母亲还在,柑园定然又满载秋光。在我出远门读书的日子里,她肯定会自己去看管这片柑园了。
清明篱
旧时的燕子飞回来,在梁上重温过去的梦;门前的小桃树一棵翠绿欲滴,另一棵却在去年冬天就死去了。
雨下着,空气都随春天变得浓酽,化不开了。
然而这不是清明篱的春天,清明篱的春天是晴朗的。这无半点娇贵的植物,仿佛昨天还是干枯的、稀疏的,今天却冒出了浓密的叶子,连成了一片绿篱。
母亲早早就提醒我:“今天去摘些清明篱的叶子来,我要对着太阳洗洗头发。”清明篱的叶子在温水的浸泡下,能生出一种稠密的汁水来,让母亲的头发洗过后变得乌黑、洁净。姐姐也用清明篱的叶子来洗头,她要事先约好三五个同伴,采一大篮清明篱的叶子来,然后备好各自的脸盆,三五个人一字排开,说笑着洗濯着她们的乌发。这像一个仪式,整个春天,我看她们在这个时候最快乐了。
清明篱极少开花,开花必是最洁白的一串。要在清晨很早的时候,才能抢摘到这珍贵的仙子。连着枝,带着叶,仔细地装在瓶子里,放在屋内显眼的地方。这花,能常开不败一两个月。
母亲的私房钱
姐姐在出嫁前,有千余元的私房钱。这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农村,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后来这笔钱跟随嫁妆,和姐姐一起到了夫家。
有一回姐姐回娘家时对母亲说:人家都羡慕我私房钱多呢,都说你懂得疼女儿呢。
母亲听了很高兴,仿佛自己也有光彩,言语便多了起来。最后说到了自己:“有一回我也有50元私房钱呢,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你爸爸不知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又垫进去了。”母亲说话时没有惋惜的样子,只是觉得有意思,好像一个小姑娘般沉浸于喜悦之中。
姐姐说:“你可真要留点私房钱,将来会派上用场的。”
母亲说:“是的是的,比如买件衣服啦,买几个苹果藏于床头啦,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回家时可以拿给他(她)吃。”母亲沉醉在幸福的憧憬中。
但母亲终于没有攒起一分私房钱,直到她48岁去世那年,仍是这样。我和姐姐想起往事,总是心酸。母亲这辈子太苦,她把一切都给了这个家,她说攒一点私房钱,她根本就是说说而已。
苦 瓜
姐姐的屋后栽了几株苦瓜。在苦瓜成熟的时候,十岁的外甥总是将又大又红的果实占为己有。
六岁的外甥女有一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每天傍晚,她趁哥哥在洗澡的时候,将还未熟透的果实摘下,藏于自己的床头。她告诉我,这样做苦瓜在第二天也能红个大透。
十岁的外甥每天早上去采摘果实的时候,总是只能摘到几个小的。当他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苦瓜又一次被人摘走的时候,我那六岁的外甥女正躲在房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瓜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