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旅舍稍作逗留后,我们打算收拾行装,坐竹筏顺流而下回家。结完账,旅舍主人却问:去过石桅岩了吗?我说没有。没有去过石桅岩,哪算来过永嘉!
旅舍主人说。
旅行途中,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一听这话,就受迷惑,觉得此行甚多遗憾。舍了精华,取其左右,终不是人之所愿。因此,哪怕再怎样的日程紧、行路难,大多也要去这样的标志性景点的。
下午即坐车去。天气很热。车是三轮卡车,厚帆布遮住顶棚,屁股后面敞开着,供人上下。一路尘土飞扬,甚是颠簸,需仔细握紧横置着的一条粗绳,才不会被抛下车去。又是一两小时,令人困顿。女友从小在城市生长,何曾受过这般折腾?而她却依然兴致勃勃,恐怕也是听信了那旅舍主人的话了。
然而石桅岩的确是好去处,并没有让我们失望。
远远的就看见那一块如桅杆一般树立的岩石了,擎天拔地,岩顶有并蒂莲蕾,比肩而耸。它仿佛正引领苍茫的山川,航行在大海之上;它又像在傲视葱郁的森林,即使一只野兔的突然跃起也难以逃脱它的眼睛;它似乎又似在仰望苍穹,思索着人类永远也无法猜透的问题。
高大、威武、充满尊严的石桅岩使人感到震慑,而它向我们展现的那一片世界,却是这般灵秀动人,抚慰着我们受惊的内心。
听着那溪水淙淙的声音,穿行在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里,可以感觉到清凉世界的飞速抵达。走出竹林,选择一条路上山,清凉世界并没有消逝。那在似已干涸的大溪中央固执地穿行着、在岩石间激荡着的细流,仿佛有巨大的力量,抵御着暑气,给我们带来了明亮和清凉。
难得的是人少。一路行去,除了有两处地方集中着几个卖水果饮料的小贩外,游人见不到几个。这山、这水、这树木和索桥,便仿佛都只为我们存在了。这样的风景便显得好,路虽不是惊险的,却也绝不平坦。比如要向上穿行,才能过一个山洞;要走过悬崖边一条倾斜的小路,才好绕过一个弯来;过铁索桥,很长也很高,底下便是一条巨溪。
最好的是,可以下溪去。光着脚,踩在大大小小的圆形石头上,需用脚趾拽着。石头上的温热,便从脚心逐渐传递上来,让人感受到一种真真实实的温暖。溪水很清凉,流经的地方,有着巨大而平整的石块,积着薄薄的绿苔。攀着大石块,小心挪步到溪水激荡而起的地方,听凭那水流对整个人的冲击,你可以感觉到世界就在脚下,你最能触摸到的地方,就是你的力量最能到达的地方。这时候,在凡俗的尘世外,你可以念天地之悠悠,触摸到内心中那个自己的存在。
这一路行去,山和水都是自然界给你搭配好的。那山是傍了水,而水是依了山的。那水便显得媚,但不妖,有一种大气,使水显得健康了;那山是刚的,但不猛,显然掺杂了女性的柔,有些慈眉善目了。这么着比着山和水,终究还是难以分得清谁是谁,谁离得开谁。
只是猛一抬头,不见路了。路呢?
路是一条三米宽左右的岩缝,岩缝峭壁上有一架几乎竖立的铁梯,抬头一看,呵,吓人一跳。铁梯的尽头,有一位银须飘飘的仙人,边上还坐着一位老妪,两人正同时朝下看呢!
当即便迷糊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是不是闯入金庸小说的情节里了,冒冒失失,误入了仙人谷?
正诧异间,突听得上面问:要上来吧?
说的是方言。虽然有些空谷回音,但我已不再疑是处身于仙境了。
我也可以问他了:上面有什么?
水仙洞。上面答。
水仙洞?原来此路已到了尽头。导游图上说,路至水仙洞止。
爬梯上去,见几十平米的平台。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壁泉飞珠抛玉,一棵野树倚壁而生,苍枝瘦干向内欹偃,恰似天然盆景。这洞想必就是水仙洞了。再看这两个人,平常打扮,年纪虽然都已很大,但身子骨十分健朗,尤其是那白胡子的老者,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这一切显然受惠于大山了。两个人在此,原来是卖香火的。
路就这样断了。下了铁梯,终觉意犹未尽。再一抬头,哇!更上面原来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倾身而来。周围环拱数座高低不等的山峦,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它,这就是石桅岩了?
肯定是的。这一路行来,都不见它,原来是眼前的事物遮住了视野,现在不知不觉绕到了它的脚下。
再退出几步,仔细才看清楚石桅岩脚下一脉溪流迂回流淌,而巨岩倒映水中,粼粼怪状。呵,溪流不知绕到哪儿去了,我们呢,除了回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突然听到划船的声音,眼见有一条船划到这里来了。
是渡船吗?我问。
是的。回答说。
船把我们载到了一处草坪,却已是石桅岩的背后。
抬头再看看,呵!好大一块岩石,好像正在等待出发的帆,鼓满了风,向前倾去。
温暖的旅程
草原上的民族,善于用歌声表达自己的一切。他们的民族史诗,本身就是一部气势恢宏的大型歌剧。一个能够用歌声表达自己的喜爱、憎恨,表达自己的生活、向往的人,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当他对着远方的高山,辽阔的草原,一泻千里、无所阻挡地抒写自己的内心,他实在是个太过富有的人,简直让人妒忌。
对于音乐,我始终认为,质朴胜于精美,自然胜于斧凿,民间胜于流行。这只是出于个人的喜好,并不代表什么审美准则。也许听多了流行的、人工的、精美的乐曲之后,需要一种返璞归真,但在城市之中,这种机会太少了。
在白杨沟,我听到了这种声音。那时正骑在马背上,声音从山上来,只是那么一句,十分我嘹亮,十分悠长,十分空旷。我的眼泪差不多要流下来,浑身暖乎乎的。抬头看山,山坡上满是挺拔翠绿的落叶松,声音像烟云一般缭绕起来,一直盘旋了很久。
从博尔塔拉到伊犁的路上,途经赛里木湖,在这里我听到了一首完整的歌。
赛里木湖湖面海拔高达2073米,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很早就被誉为古代“丝绸之路”北道西端的明珠,“山脊梁上的湖”。有多少游牧民族把这里当作天然牧场,又有多少文人墨客、将军征夫在此逗留过,都是不可考的。只见群山环绕,山峰倒影,湖面浩瀚,湖水清碧,风景十分秀丽。远眺南岸天山,山顶白雪皑皑,山腰松林密布,湖畔牧草肥美,牛羊自得其乐,让人诗情大发。
因为急着赶路,在赛里木湖逗留的时间十分短暂。
临行的时候,好客的主人来劝“上马酒”。我听到蒙古族姑娘唱起了动人的歌曲:
在那野花盛开的地方
有一个美丽的赛里木湖
那是我可爱的家乡……
“上马酒”又称“歌酒”,蒙古族姑娘一边唱,一边将两盏牛角的那达木酒递到我的跟前。此时,夕阳西沉,霞光万丈,青山如黛,渲染了离别气氛。接过两盏牛角,一饮而尽,心儿早已骑上骏马,驰向茫茫不知终极的前程。
在喀什的艾提尕尔清真寺附近,我听到了最为真切自然的乐曲。一个维吾尔族老人背靠着电线杆,一小片阴影刚好够他休憩。他手里拿着的该是马头琴,他的手指像行云般抚动琴弦,优美曲调如缥缈的轻纱从手中流出。他陶醉在自己的乐曲中,脑袋轻轻晃动,显然已举世皆忘。
歌声和骏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在那拉提草原之夜听哈萨克歌手的吉他弹唱,是另一种味道。我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心儿随着优美的曲调轻轻跳动,身体也随着节拍翩翩起舞。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屋外是风高草低,屋内是其乐融融。在这尘世之外,荣辱皆忘的草原之夜,一个人突然抵达了内心的乐土。
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
说到上海这座城市的污染,恐怕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苏州河吧。一边想可能还会一边皱眉头,仿佛看见了那发黑的河水,闻见了那发臭的河水。
可是,当我有时站在中山路桥上,望着那绵延流动的苏州河时;当隆隆的火车驶过苏州河上方,我偶然地往窗外一瞥看到那长长的船队时;或者,当我看见船上的妇女在浑浊的河水中搓洗着双手,她的孩子穿着破旧的救生褂在船上走动时;当华灯初上,远处的苏州河上倒映着灯光,船上的船民在舱里随便扒着饭时,我就在想,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呢?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有一回,我到苏州河边的一艘船上采访一对年轻夫妇。那时候夕阳的余晖洒进船舱,底下是流淌的河水,河面倒映着岸上的楼房,不禁让我感到有点新奇而且美了。可是当我看见他们窄小的居室、杂乱的床,发了黑生了锈的锅;看见那女人粗糙得皱了皮的手,男人那见了风就流泪的眼睛;看见他们穿着救生褂的孩子摔倒后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时涨红的小脸,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其实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劳苦和艰辛。
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
这是一个世世代代都在河上讨生活的船民家庭,他们的家在江苏盐城的农村。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在船上度过。
男人的祖辈、父辈曾拉着纤,摇着橹,有风时还依靠帆,沿着这长长的苏州河谋活。“那时候最大的船有十吨,”他说,“四根纤,四个人,喊着号子在岸上一步一步地拉着。也有一两吨的船,一根纤,我大爹那一年就靠它,帮战士们渡河!”
与他的祖辈相比,现在的生活显然好多了。他的船吨位已经增加到几十吨,船上添置了煤气灶,还有彩电和洗衣机。船是他们彻彻底底的家,一切都在船上过活,甚至连孩子也生在船上,长在船上,等他们到了读书的年纪,才送到岸上进学校。
船从家乡出发,长途跋涉,泊在了苏州河边固定的码头。他们收购废纸、旧纸箱、废铁,打成捆,堆成堆,整齐地码在船舱中,盖上巨大的篷布。经过两三天的行驶,船到达浙江海盐县,他们把船上的货卖给当地的废品收购站,谋得毛钱三千元左右,除去一切费用,能赚到一千元就相当不错了。这样一次往返,一般需要花去四十天时间。碰到废品价格下降,他们就得冒着亏本的危险。而一旦废品收购站发不出钱,他们也只有耐心地等待。因为拿不到钱,他们就再没有资本重新去收购废品了。
在苏州河上,经常可以看到行驶着的或者停泊着的笨重的机动船,有时还会是长长的一个船队,一艘船拖着一艘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对忙碌着的穿着救生褂的船民夫妇。我原先想,这些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恐怕都像吉普塞人吧,走到哪吃到哪,过着简单而轻巧的生活,一定是自由自在,不受纷扰尘世的羁绊吧。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从驾驶证到营业执照,他们一应俱全。
他们与岸上的家之间更有一根纽带紧密地联系着,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在船上赚了钱,要赡养老人,抚养孩子,为将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为快要结婚的儿子盖上新房、购办家具。我也终于觉得,苏州河上的游牧部落,虽然生活在城市的边缘,毕竟仍是现实中人。
卖茶少年
去年夏天,我去黄山旅游,在黄山脚下碰到一个九岁的卖茶少年。因为我从杭州顺路而来,行囊里已有不少的新茶,何况在黄山脚下卖茶的几乎随处可见,那少年的茶叶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但那少年黝黑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却吸引了我,我同他攀谈,是出于好奇;
而他快速而敏捷地回答我,大概以为我将会买他的茶叶吧。
我的确没有买他茶叶的意思,但我却读懂了他的目光。
当我们的交谈进一步深入下去,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该如何应付下面的结局呢?
我突然想了个办法。我问他:“你的茶叶多少钱一袋?”
他高兴起来,尽管还不易觉察,但他的黑眸子像潭水一般动了一下。他回答我说:“十块。”
我当即说:“那这样吧,我给你十块钱,我也不要你的茶叶。”
我满以为他会很愉快地接受,谁知他不高兴地白了我一眼,拂走了我伸出去的拿着钱的手,说:“那我干吗要你的钱!”
九岁的卖茶少年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转身走了。我有点震惊,尽管我不以为自己的行径有多卑劣,但我还是为自己感到脸红——我的确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想我该为我们的交谈寻个结局,或许是为一点小小的投缘,为他那让我耳目一新的可爱,寻个世俗的礼仪,但我肯定伤害了他。
饥者不受嗟来之食。他母亲肯定是这样告诉他的吧。
我还常常想起这件事。我想,如果现在让我再遇到那个九岁的卖茶少年,他的茶叶将是一份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