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面色平静地走回棚子,一边踱步,一边细细听着一众贵族的心声。众人的情绪纷繁,一齐涌进文生心中,简直如同小溪涨水汇聚到大江大河里,懊恼、沮丧、惊喜、沉思、怨恨,甚至还有复仇心,无一缺失,然而最叫文生吃惊的,却是在两边世家的众多贵族里,这些情绪不过淡淡一抹,不过是情绪河流中的支流,而占据情绪河流之主干的,居然是人在思考和盘算中的冷静。
和在太学里的习惯一样,遇到这样与预想不同之处,文生忍不住转头去看成师,想听听同伴的意见,却看到成师跟在贵族们身侧,双手交握着低头站立着。
见成师如此,文生吐一口气,停下脚步。微微抬头,眯眼看着远方的晚霞,沉吟了一会儿,坚定地转回身去,短促有力地说了句:“成师。”然后手背在身后,大步地走回棚子里。
这实在是文生和成师从小玩到大的把戏。
孩童时太傅考校两人学问,往往就会演上这么一出:知道的人如果是听到被考的人没有答对或是不能答全,就默立在答题人眼前,约定成师是双手置于身前交握,文生是双手背在身后抬头,被考的人见到对方如此,就故意装作倨傲的样子,指示另一人答题。
只是两人的理由当然不同,文生就什么也不用说,臣替君言乃是份内,而成师则会强调,就这个问题,连文生这个小不点儿都能知道。
这个糊弄太傅的主意,当然是成师这个顽皮精因为小时候总是背不出各种“夫子言”想出来的,不过随着年岁增长,摆出这套架子还能得体的,已经只能是文生了。
果然,成师并不随文生向凉棚走去,而是在后面站定不动,躬身送文生走开。两家贵族看着文生越走越远,又看着成师站立不动,都有些不知是走是留,眼睛不由自主就飘去了赵敞身上,赵敞仍跟在世公子文生身后,没有回头,没有指示,连手势也没有。
“咳咳,”成师轻咳了两声,将贵族们的注意吸引回来后说道,“世公子有些话尚未直言,成师特向各位大夫转达。
“此次文定既然是上天的旨意,也请两家遵从天意。然而祖宗定下的分界仍不能乱,矿是北樊使用,地仍是南董的。以后每年回沃曲城贡礼,还请两边大人告知沃曲公,上一年出了多少铜,还剩多少矿,大约还能开采多少年。”
两边贵族喏喏答应,心中思绪又翻过一遍,之前只听说世公子性子宽厚,见他对奴隶的态度,的确是当得上仁义之君四个字。然而现在看来,反而似乎是赵氏的公子更为妥帖,对于要办的正事仍是十分严谨,一点不忘,多少出些出乎两家贵族的预料。
文生坐在上首看着座下众人的反应,听着坐下众人的心声,知道众人虽有不悦,但是心绪仍是平静,看来,成师这一击,并没有打在这些老狐狸脸上。
可是,为什么呢?
依照成师的性格,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决不可能想出这么妥帖的安排。文生转头去看赵敞,敞大夫脸上正色,全然不能分辨分毫,可是他的心跳、他的情绪、他对成师的默默赞许和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踏实,却不可能逃过文生的感觉。
依照文生以往跟在父王身边的经验,臣下若有如此心绪,那么原因别无他想,大约就是此人谋划已久的安排,终于实现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成师的话其实就是赵敞的意思,赵敞多年行走于沃曲各地,所拿的意见也分外妥贴。可是为什么这群贵族老爷们心里竟一丝畏惧也没有?或者说,竟然连一丝权力被别人掌控的失望也没有?
忽然,昨夜两个汉子所说的丈量之法莫名地浮现到文生的脑子里:不去量地块的边线,倒去量地块的对角之线。
昨夜回到车上,文生对这个问题又想了好久。好比一块地,刚好符合勾三股四弦五的数值,如果按照规矩量两边再相乘,土地大小则是一十二;可是如果量了对角之间再相乘,土地大小就平白地变作了二十五。农人只知道这样不对,不合规矩,却说不出原因一二,在衙役的威力之下,只能自认吃亏。
再听座下贵族们心中盘算时那略带焦虑的平静,特别是南边人精打细算的心声。假设北边人算计是考虑今后怎样开采,那为什么连南边人也在合计?
如果,如果今日谁得这片铜矿并不代表真的得到?如果——如果今日所得铜矿不过是面子上得到?如果这铜矿的归属只算面子,那么,里子是什么?
文生眼睛又扫向座下的这片紫红色矿床,一眼望去,红铜与黄土竟难以区别。等等,难以区别……这么说,里子难道就是铜矿大小的划定?矿不是长在一个点上,而是长在一片矿床上,对于北边人来讲,就要尽可能把矿床说大,以保证自家挖到最多的红铜。那对于南边人来讲,就要尽可能把矿床说小,以保证在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也挖出同样的红铜矿!
两家贵族心里的算盘大概就这个吧。
就等自己回到王府,两家再去就铜矿的大小争个你死我活,岂不是让两个奴隶白白死去,岂不是让自己刚才近乎窒息的痛苦白白挨了。
文生心里一沉,抬头看看远山处已经低落下的夕阳,缓缓道:“辛氏大夫、丁氏大夫们,依照天意,小子文生今日到此主持铜矿归属。
“如今天意已定,就请北樊家主遣人划定铜矿大小,所占土地,在铜矿尚未开采完全以前,一律由北樊家使用。也请南董家主遣人,沿两家分界划定同样大小的地块,作为北边人使用南边人土地的回报。”
文生话音未落,棚子下嘀咕的声音已经四处漫起。而随声音而起的,则是澎湃着涌入文生心里的震惊。
文生想,自己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