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行走又是半日功夫,一行人才终于到了两家领地的交界。
由于先前迎驾设在了北樊,为了平衡两家,午膳就放到了南董。专有小厮去领了车队过了北边采邑,到了南边,进入南董丁氏距离边境最近的家臣家中。午膳主食面汤,辅以炙猪肉、烧鸡和青菜,十分爽口,两个少年人各吃了两碗。世公子遣人从后车拿了半匹绢帛作为赏赐,家主更是兴奋,跪地叩谢不止。
按照晋国风俗,为了请纷争地的山神来做见证,定夺的地点必须设在争议之地,也就是新发现的铜矿附近。文生和成师一行从太阳西斜时出发步行,从高原地连翻几座黄土山,上山再下山,下山又下山,直走到人的投影比人的身子还要长时才算赶到。一路风尘仆仆不说,更有黄土地反投着阳光,刺得人眼冒白光,几乎眩目。
好不容易听到小厮说到了,文生抬眼四望,哪有什么铜矿,四处仍是土黄色一片。有小厮上前来领着众人又走了一段,特意指点,文生和成师才在黄土地上分辨出红铜矿床来。这些自然铜完全不是两个少年人一路上想象的孔雀绿色,倒是与黄土更为相近的紫红色,是纯度更高、品质更好的铜矿。
这片矿床的发现稍有一些曲折,是北樊农奴的一个小孩在土坡上玩耍,不小心掉到了一个坡缝里,几个成年人下去解救,下了一坡又一坡,铲土托人,费了不小力气才把小孩弄了出来。也在这过程中间,意外发现了平日里几乎从不下来的黄土坡之间,居然藏了这样一片红铜矿。
如果仅仅依据本地风俗,对于这样的无主物,一向是哪家先行发现归属哪家。但要是仅仅根据历来的领土分界划线,这片矿床到有大半坐落在南董,只有一小块地处北樊。这下可就犯难了,民俗不可轻易违背,但是祖宗定下的分界线也从来不是摆设,更何况争议的还是市价不菲的铜矿。此次辛氏和丁氏关于这块矿床的争议就一直吵到沃曲称公那里,称公这才将小世公子文生一行人派了出来。
在矿床上夹道迎接的家奴队伍里,文生和成师看到了掉进坡缝的小孩,不到三岁,手上臂上尽是擦伤,头上隐隐也还有摔倒后留下的鼓包。他的母亲抱着他,是一个年轻的奴婢,虽然终年劳作,仍能在脸出看出美丽的痕迹。
在矿床的上首,两边的家奴早已为贵族们搭好了遮阳的棚子,最前方的中间摆了两排垫子,第一排只有一个,是世公子文生的座位,第二排就多得多了,是其余几家贵族的座处。
小厮领众人到凉棚里坐定后,自有奴婢送了水上来供众人洗手擦脸,又端来一些应季的水果。过了片刻,见文生已经不再吃食,赵敞走了过去蹲跪在旁,向世公子文生请示,文生点头同意后,赵敞走到棚子侧前方,作为世公子的声音,宣布定夺正式开始。
正朝的定夺分为两种,一是公断,二是文定。所谓公断,就是由国君按义理对纷争进行定断。所谓文定,则依各地风俗有所不同,又因文定所定乃是仰仗上天庇佑,所以多半又与各地的地貌、民风等息息相关。以北樊、南董为例,由于当地盛产铜矿,这里的文定,就是在太阳底下烧上炭火,炭火中撒入大小一不的铜片,让争议双方各遣一人,伸手进炭火中摸寻,以人影之由短变长为时限,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哪方摸出来的铜片多,哪方就取胜。
赵敞宣布定夺开始后,辛、丁两家各有一名家臣上前,向赵敞递上木椟。在棚中各家贵族和棚下所有家奴的注目下,赵敞接过木椟,转身退回主座,将木椟轻放在文生手边,垂手站在文生身边恭候。
十二岁的世公子文生伸出右手,依次揭开椟盖,从中各取出一颗木头方章,倒转过来看了看。
依照正王室关于定夺的规矩,如果两家都选了“文定”,则按当地风俗以文定断纷争;然而只要两家里有一家选了“公断”,那么则由前来主持定夺的国君使者在文定或公断中间作出选择。
这样复杂的设计,看似最大地保障了国君的权力和威严,其实在近百年的实施里,由于国君公断所遵行的义理并不见得与公卿心里的义理,特别是与公卿的现实利益一致,实际上近年来已经慢慢产生了变化——争到最后还愿意到君前请求定夺的双方,多半都与国君并无特别亲疏关系,不过是从最大的家族里找了个没有利害关系的见证人。因此,近年来在定夺中所能见,几乎只有“文定”一种。
成师坐在后排,什么也瞧不见,心中更加焦急。在来时路上的说笑中,他和文生其实已经讨论过。文生性子温和,自然更倾向于公断,这并不出乎成师意料。可是真的会有公断的机会吗?
“赵大夫,”文生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如水,平视前方,“文定。”
“是。”赵敞躬低身子,将木章从文生手里接过,拿眼睛瞄了一下,果然皆是文定,轻轻放回椟里。再折转到棚子斜前方,朗声宣布,“文——定——”
炭火很快生了起来,赵敞一早安排兵士从同来的马车里拿好了铜片,此时已将铜片拿在手上,一步步踱到炭火处,将铜片全部撒进去了火中,炭火被“噗”地一声打矮了许多。一些火星零星地混着碳灰飞溅了出来。
南北两边的家奴也已选定。北边的正是那个落入坡缝中的小孩的父亲,同时还是北樊铜矿场上帮工的一名好手,是名约摸二十多岁的青年奴隶,皮色和成熟小麦的颜色一样金黄饱满,两只明亮的眼睛衬在脸上,整个人都是秋天的模样。南边的家奴要小一些,和两名少年公子年纪相仿,身形与文生颇像,略矮,且消瘦。在赵敞看来,这个半大孩子的手臂也似乎比常人更长一些,如果是住在城内的国人,应当是个做兵士的好苗子,在御、射科目上当有所长。看他走起路来脚底下也踩得很实,行动起来很有几分成师的精神劲儿。赵敞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觉得可惜。
挨着炭火不远处,另有两名奴仆在坡上垒起了一堆石块。赵敞拜过文生,走过去在石块中间插上了沃曲公旗,白色的三角形旗子系在一臂长的竹竿上,旗面正中以铜绿色丝线绣了一个刚毅的“周”字。周是晋国国姓,上一位沃曲公庄伯原是现今在位的晋国公胞弟,封于沃曲地区。作为周氏嫡嗣,晋国公以砂黄色“晋”字为旗,沃曲公则命人以铜绿丝线绣作“周”字作为自己公旗。七年前的一战,也是两旗的首次交锋。现下,在秋日的斜阳映照下,这团绿色绣字幽幽映射出红色光芒,犹如莫测的火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