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一行人仍是路宿，文生和成师睡在车里。
睡至半夜，文生起来上厕所，撩开车帘一看，外面夜空里繁星密布，明天将是一个晴朗的好天。马车外燃着一团篝火，赵敞和衣卧在篝火旁边，不远处是十几名卫兵，也和衣而睡，再往远了还有几名卫衣正在来回巡逻。
巡逻的卫兵看见文生出了马车，小跑着过来跪到马车下，让文生踩着下来。文生摆摆手，轻巧地跳下了车。
文生小解完，正准备上车，忽然觉得巡逻的卫兵们心绪不宁，不是惊慌，倒像是兴奋，其中一人更是激动异常，倒有几分像每年家臣在曲城向称公敬献贡礼后小厮们收到称公赏赐时的心绪。
文生好奇，走了过去。一队卫兵齐齐跪下行礼。待他们再站起来的时候，文生依次看了看众人，竟觉得眼熟，“你们不是那天在校场上执盾和箭垛的兵士们吗？”
“回世公子，正是。”这组卫兵中的队长单膝跪下去回话，“我们这队人命是世公子所救，范校尉专门安排由我们陪世公子走晋南这一趟，路上不论发生何事，我们都将以命相护，维护世公子周全。”
文生心里十分高兴，自己只是按照心意做了认为正确的事，没想到这队兵士竟愿意以性命相报，更何况，说到底，那天比箭的主意也是自己所出，兵士们那天假如负伤赴死，虽不是自己所伤，可也是因自己所伤，现在居然能有这样的好结果，文生在夜空下眉目都舒展开来，轻轻冲着兵士们点了点头。一张少年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篝火边，几个兵士忽然挥着剑鞘往地上扫。
“怎么了？”文生问。
“今天晚上也不知为什么，跑来好些老鼠，刚才几个兵士也是在吓唬老鼠，免得它们过去惊扰了大人们休息。”
文生心想，我和成师可是小人，不是大人。不过自然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面上又淡淡一点头，从兵士手里接过了火把，举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用眼睛，只用感觉，他知道还有老鼠从这边来，而且是因为受到了惊吓。
兵士们赶紧跟了上去，多走几步，才发现从这边来的，不仅有老鼠，还有一些草花蛇也在出没。
“这么多草花蛇，怕是附近有墓穴呐。”文生身后一个声音说，是曾在江湖行走的赵敞，“敞一向睡得轻，醒了以后看见世公子就跟了过来，还请世公子恕罪。”
一队人就由赵敞领头，继续往前慢慢行进。文生走在众人中间，兵士中的小队长紧紧跟着他。随着人群越走越是远，文生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有焦虑和欣喜的情绪自地下而来。加之刚才听到齐伯说附近有墓穴，文生越发地害怕。
走到一处土坡旁，赵敞让众人停住，指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洞口，“世公子，这恐怕是盗洞。”
经赵敞指点，文生才知道自己所感受到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的情绪，心也终于放松下来。悬着的心既然落地，就轮到来脑子思考了。不论是晋国律历还是沃曲律历，都规定盗墓者斩。看这土坡的大小，不可能是王侯世家的主墓，恐怕连富贵人家的墓都算不上，又有什么人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盗一些平民小户的墓穴呢。
等不多时，一个脑袋从洞口里漏了出来，看到外面居然有这么多官兵，吓得立马往回缩。不过已经兵士手急眼快地将他按住拖了出来。
“快走，二叔快走。”被抓的男子大喊。
抓他的兵士抬了四看，哪里有什么人影，以为他是调虎离山，抬腿就给了男子一脚。其实男子提醒的是还在墓穴里的另一名盗墓者。
这个还在底下的盗墓者心跳从急到缓，一会儿功夫，既然自己又钻了出来，“罢啦，都是天意，咱们命数当绝啊。”
“沃曲律历，盗墓者斩。”文生平静地看着两人说道。
“既然被大人拿住了，自然由大人说了算。”这位被叫作二叔的人看了文生一眼，也不争辩，只有气无力地说。
“兵士，把他们押解到车后，等明天送给北樊家发落。”
“大人不直接杀了我们？”
“按律历，定罪必须过堂。”
“哈哈哈，过堂。我们可是因为没钱才来盗墓，小公子，就算过堂，也是没钱孝敬你们这些官爷的。”年轻那个盗墓者说。
文生听了眉头皱紧，一脸思忖。
赵敞听到了年轻人的言辞，又看到文生的表情，猜测他对北樊家的治理有了成见。而不论是北樊还是南董，都是他们此行争取的对象。赵敞急忙向文生行礼，争取由他来审理两人。又按照惯例，先问了两人的户籍。
“小人都是晨郡牛河村人。”
“晨郡？那不是在沃曲以北，由晋国公统领吗？”文生问。
“是，确是晋国公治下。”赵敞回复。
“大人，我们正是晋国公治下的小民。小人们原来在牛河村有几亩薄地，每年都向官府里都地税。从去年起，国公不许我们再用原先的五铢钱上交官税，必须改用国公发的足值十铢，可是官府铸的足值十铢都被官差们扣下了，我们哪里能拿到这钱啊。只好用五铢向官爷们私开的钱庄里兑换十铢，可是要四枚五铢才能换一枚十铢……交不上官税郡守就要没收了我们的土地。家族里的人凑了凑，总算是凑上了去年的税钱。
“可是到了今年，官府又说，必须对土地做重新丈量，按新丈量的结果来缴税。这丈量不打紧，可是丈量完了，这土地大小的算法与往年也不同了。往年是拿土地的长边与宽边相乘得到面积，今年来量地的衙役说了，边线不用再量，量土地地块上两个对角之间的距离，再用这两个距离相乘也是一样。可是这对角相乘可比边线相乘大了许多，今年虽是丰年，可是这官税也眼瞧着交不上啊。”年长一些的盗墓贼向两人解释，边说边是抹泪。
“我们家里一合计，横竖是死，不如出来搏上一搏，就决定出来挖以前的坟，没准儿能挖到的铜钱，拿到钱庄况了十铢交上官税，还能多活一年。”年轻人见自己二叔说不下去，接过了话来接着说。
“那你们又何必舍近求远，跑到沃曲来盗呢？”文生问。
“晨郡内老坟都被挖过了，新坟又哪里凑得上铜钱陪葬。所以我们就过来了。沃曲的日子，真是好太多了。”年长那个抹了抹泪回复。
生平第一次，文生开始万分痛恨自己能感知他人心绪的天赋——两人心中的凄苦全都进了自己的心里。从前他在王府里感受到那么多的情绪：兴奋，高兴，张狂，傲慢，胆怯，悲伤……可是从来没有一种情绪，是像现在这样的凄苦，带着深深无奈与认命的悲苦。
文生只觉得这种情绪既像是火，又像是冰，在自己身体不断地吐出让他疼痛的液体，慢慢弥漫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压得他就要喘不过气来，他张大嘴巴，像有万言的不公要向苍天倾述，又像是浑身被掏空没有说话的能力。
痛苦之中，不由自主地往赵敞的方向挪去，伸出左手握住的赵敞垂着的右手。大手暖暖的，传来稳定的体温。
世公子的举动也让赵敞心里一动，自己年近三十仍未娶妻生子，平日里子侄成师是最为亲近的孩子。可是成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从来没有显出过对人的依赖来，如今明明是身居上位的贵公子文生倒如此依恋自己，竟然让赵敞在一片乱坟堆里生出了从未体会过的柔情和勇气来。这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紧紧握住文生的手，又挥了挥另一只手，让兵士把两人带走了。
“我一向以为，农人生活的苦，是因为蝗虫，因为干旱，因为水患，没想到还可是因为钱币和丈量……敞叔叔，我心里难受。”
“好孩子，人祸之害，不下于天灾。称公继承庄伯遗志，坚持沃曲十数年不曾改变祖宗规矩，而晋国公那面又折腾不断，如今，沃曲里最连低贱的奴隶都比晋国其余地方曾经的小农生活要好。”赵敞回答文生。
其实赵敞心中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你知道你父王为什么偏偏挑选这个时候让你出来接受考验吗？正是因为晋国公治下已经民不聊生，再这样对生民敲骨吸髓，怕是晋国百年的基业，也可能毁于一旦。”因为身处人群之中，赵敞最终话到嘴边仍是吃了下去，只深深的一声长叹。
随着两个晨郡农人走远，文生心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从身边的兵士那里涌进他心里来的，有些许疲倦，也有一些急躁，但总归是平淡的。也是这样，赵敞心中突然涌现出的深沉的哀伤和厚厚的希望才让文生感受得分外真切。
文生抬头看着年轻刚毅的赵敞，由于这种感同身受的独特体会，文生的眼睛在夜晚的星空下显得愈发明亮。
赵敞低头看了看这个盯着自己的小孩，他的眼中正闪着光芒，不知为何，竟像是正在鼓励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