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
孤城末端寒风角,天朝南极断愁涯。
寒风角独对万丈之下的飘渺云海,忍耐着万世无休的凛冽寒风,是被寒风浸泡的世界尽头。
寒风角的边缘,万丈海涯绝情孤立,涯面陡如刀削斧劈,人们总是希望恩怨仇恨也能如这万丈悬涯般断得干净断得利落,所以它叫断愁涯。
断愁涯上乱石堆中,一尊高约八尺的怪石在寒风中矗立了千年有余,怪石面向孤城的一面,用万年朱砂书成“脱世神石”四个大字。
神石千年前一夜之间出现在断愁涯边,神兵利器不能削其一角,千军万马不能移其一寸,用脱世般的姿态悠然坐观人间,因而得名脱世神石。
断愁涯是上朝天国灭绝恩怨之地,到断愁涯的人,通常是在仇恨中纠缠不清,寻求解脱的人,而这天却是一个例外,这天站在断愁涯边的两个人,不但无仇无怨,而且有恩有情:一个是鲜朝国未完婚的皇后,豆蔻芳年,风姿绰约;一个是潜龙氏旷古奇才易风少爷,翩翩公子,温文尔雅。
两人四目相对静静站着,看不出来有半丝的怨气和杀意,却纠缠着绵绵的师徒之情意。这样的两个人,若要厮杀,本该选一个月色花香之夜,在某张柔软舒适的床上进行方为上策。但很可惜,两人选错了地方,所以这注定会有一个荒唐的结局。
在公孙离娘和潜龙易风百步之外,数百名家丁仆从组成了浩荡队伍,和好事围观的无数城民一起将断愁涯层层围成圈。围观的城民之中不乏有身份高贵地位煊赫的豪门贵族,但面对天朝传奇潜龙氏,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所以虽是人影叠叠重重,却只有公孙离娘师徒二人的声音。
“易风!易风!你为什么要这样?赢了我又有什么意义?”公孙离娘字字委婉。像这样一个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隐约着柔情的女人,小手怎么也不应该握剑,更不应该站在这寒风不灭的恩怨之地。
潜龙易风没有回答她,只是唤了一声:“金叶子!取我无双金丝剑来!”
一个头戴金叶配饰的随从立即上前,向潜龙大少爷双手呈上一把金光闪闪精美无比的细剑,从围观的城民脸上瞬间浮现的惊骇可以看出,这无双金丝剑绝非凡物。
“离娘师父,你的剑根本配不上你,这把无双金丝剑,是我用二十车黄金从某国王手中换来的。”潜龙易风接过长剑,送到公孙离娘身边道:“只有它才配得上你!”
公孙离娘看了一眼那把金光闪闪的剑,她淡淡地笑了笑表示拒绝。她将手中那把陪伴她多年的普通铁剑握得更紧。
一双女人的手,如果能紧紧地握住一把剑,那么当她手中的剑换成男人的某个部位时,她会握得更紧,这显然是男人的福气。
“师父不喜欢?那我扔了它!”潜龙易风话刚说完,那把绝世宝剑立即飞了出去,落入万丈海涯。
“易风!你太任性了!”有的人连怒斥都会显得娇媚,公孙离娘就是这种人,这种人就算不是很美,也远比很美的人更迷人。
潜龙易风邪气地笑了笑,似乎在说:更任性的还在后面呢!他笑着,趁公孙离娘不备,忽然出手,他的手,竟然是朝着公孙离娘的胸部去的。堂堂潇洒大少爷,居然使用如此下流的招式。
公孙离娘大惊失色,立即扬手遮挡。她上当了,潜龙易风成功地趁着她的惊慌用另一只摘下了她的发簪。这是一个女人永远的弱点:永远会因为自己重要的部位而忽略其他部位。这也是女人不适合习武拼杀的一个原因。
潜龙易风握着发簪,退后几步,变得狂妄起来,狠狠说道:“我将用师父的发簪为剑,以狂潮剑法在师父的身上刺上我的名字!”这已经不只是挑衅,而是侮辱!但为什么他的眼里,总让人感到隐隐的悲伤?
“易风,你太令我失望了!”公孙离娘美丽的长发徐徐散落下来,她终于无奈拔剑,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忍受这种侮辱,更何况是一个将来的皇后。
“离娘师父!恕易风狂妄,接招吧!”潜龙易风话落手起,果然以手中发簪为剑。心动剑动,心似狂潮,剑如巨浪,潜龙大少爷只攻不守,剑气席卷着萧萧的风声,吞天灭地般朝着公孙离娘翻涌而去。
公孙离娘则刚好相反,她无奈应招,只守不攻。是因为念及师徒之情呢?还是由于困在狂潮般的攻势中无力还手?
数招之后,原本姿态优雅的翩翩公子却渐渐变得混乱起来,他几乎已变成了一个残忍的暴徒,呼声惊人如同控诉,招式亡命如同发狂。
为什么会这样?公孙离娘眼中浮现出惊骇和恐惧,她不相信!那个风度翩翩的潜龙大少爷的影子在她心中纠缠成了痛苦,公孙离娘步步后退,眼看已经快退到了涯边。
“够了!”一声娇喝,公孙离娘怒施了一招“秋水绝尘”,数道剑光齐齐挑出,如飞凤如惊鸿,澎湃的剑气将潜龙易风震开十步有余。公孙离娘的眼神已经演化出了悲伤,她怎么也无法接受,温馨相处了三年的好徒弟,一身千年白狐袍下温文尔雅的大少爷,竟变成如此走火入魔般的疯狂。
“易风!易风!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已经快要流下泪来。
剑可以绝尘,秋水也可以绝尘,而手持秋水一般的剑,秋水一般的女人却偏偏不可以绝尘,造物之神往往就是这么无理。
潜龙易风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公孙离娘,几乎说了出来:“因为我……因为我……”一语未尽,声断寒风烈。
少年的眼睛里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光泽,而潜龙易风的眼睛里有的却只是风,那是一双望不穿秋水的眼睛,秋水却因之而寒,秋水一般的女人却因之而乱。
公孙离娘就是那秋水一般的女人,所以她怎能不乱?她望着挺立在寒风中的大少爷,说不出话来,眼中尽是凄迷。
一场莫名其妙的比武,忽然间,演化成了一场更加莫名其妙的对视。
剑可以伤人,眼却可以伤心;伤了人能治,伤了心无救。剑可以断愁,眼却可以断肠!断了愁可生,断了肠难活!
所以,真正的决斗,用刀不如用心,用剑不如用眼。
天涯寒风,成为了断愁涯边唯一剩下的声音……
忽然,一阵诡异的脚步声冲破了风声的单调,一个奇怪少年竟敢挤出人群,闯入了这场对视。他甚至大步上前,走到潜龙大少爷和公孙离娘之间,面向那尊脱世神石,席地而坐,如入无人之境,安然得目不斜视。此番淡定!此番气度!普天之下,还会是谁?还能有谁!
孤城氏!天朝皇城之中,敢在潜龙氏面前如此傲慢无礼的人,敢把一个杀人无罪的大少爷不放在眼里的人,人们料定,只有孤城氏。
然而,那少年偏偏不是孤城氏,他的出现比孤城氏出现更加令人惊骇,因为他竟然是南城老种花人的孙子,是三言两语惊死易成之的天下第一白痴,是那个谁,甚至连名字都有不起的他!人们随口叫他:花儿!
围观的城民们不禁一阵哗然,接着连连的摇头。他们料定,花儿这样做一定是由于忍受不了别人的欺辱,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想找个堂皇的死法。如此废物,能死在潜龙大少爷的手里,何尝不算是一种光荣?
然而,潜龙易风却没有朝花儿动手,龙府的仆从,没有潜龙大少爷的命令,更不敢有所动作。其实,对一个骄傲的人而言,向一个弱者下手简直是天大的耻辱。花儿何止是个弱者,潜龙氏的大少爷又是何等高贵骄傲,要世间罕见的奇才向天下第一的白痴下手,简直是天下最荒唐的笑话。难道花儿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无所顾忌泰然自若?
花儿的惊人举动打断了两人的对视。公孙离娘镇静了下来,柔声问道:“小兄弟,为什么到这断愁涯边来呢?”
花儿仰天便发出一阵人间第一神笑:骤然爆笑,如雪山崩塌;忽转凄然苦笑,如冰雨入梦;再是三声藐视天神般的狂笑;又变一阵沧海桑田般的沉笑……
他一笑,全场立即一阵冷汗,他一笑,连风都打了个寒颤。
花儿笑罢,指着那脱世神石说道:“我只是来种花,在这尊石头上种花!”痴话,傻话,疯话,废话,神话,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话。花儿说着,居然还从怀中取出一颗奇怪的珠子,把那珠子当成一粒种子,把脱世神石当成培植的花土,甚至还捏成一个奇怪的指型,挥舞着手臂,潇洒道:“天涯海角,石上拈花,看我妙手指法!”蠢人,傻人,疯人,痴人,神人,都不足以形容他的人。
石头栽花?可怜的孩子,看来他真的疯了。
一个是最高贵最煊赫的旷古奇才潜龙大少爷,一个是最卑微最愚蠢的天下第一大白痴,人世间两大极端,竟在这天涯海角神奇相遇。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上天的玩笑?
善良的公孙离娘眼中立即流露出了对一个疯子的同情。潜龙易风却把头扭朝一边,似乎这样个疯子白痴,连看一眼是对自己眼珠的侮辱。
“易风,我们还要继续比试吗?”公孙离娘眨着美丽的眼睛问道。
“当然!”大少爷回答。
“那好!不过得加上一条规则。”
“什么规则?”
公孙离娘看着可怜的疯小孩,哀然道:“谁的剑气要是碰到这孩子,谁就算是输了。”
花儿心中猛地一震,手中珠子掉落在乱石堆中。他迅速将珠子捡了起来,动作却明显带着慌张。一个能不带半丝惧色在潜龙大少爷面前席地而坐的少年,为什么却忽然闪过一丝慌张?是因为那善良的女人吗?还是因为终于有人在意他那一条贱命?
“我手中若有半丝剑气碰到这废物,那我就把我握剑的手给砍下来!”极端的傲气在潜龙大少爷脸上怒展开来。
“那好,易风!”公孙离娘似乎想快一点结束这场注定断肠的比试,举剑悲声说道:“我们继续吧!”
千年白狐袍随身而动,随风而展。一支美丽的发簪,忽然间又变成了一颗发狂的龙牙,纠缠着潜龙大少爷霸占和征服的欲望,放肆宣泄。
公孙离娘分寸大乱,手中铁剑根本不像是在迎敌,而向是剑剑落在自己的心里,出一剑,痛一下。
不错,孤男寡女向来是最容易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的剑气剑光纠缠成了一片,如旋卷的巨浪。
剑浪之中,花儿拈着奇怪的珠子,如同是在把玩,又像是在研究。剑光从他的耳边擦过,剑气在他的头顶咆哮,他像是忘乎生死般泰然淡定,又像是根本就是个疯子白痴。
潜龙易风长啸一声,“碧海潮声”,“浪迹萍踪”,“潮落岩孤”,这三个毫无关联的招式,却忽然从他手中同时施展出来,这就是基础剑法中的最高境界:瞬剑。连公孙离娘都不懂的境界,他居然自己领悟了!
一声铁剑折断的脆响,公孙离娘应声而倒,倒在乱石堆中,凄美如梨花带雨。
“离娘,你输了!”潜龙易风双手一抱冷冷道。
战胜了自己的师父,以他的性格,他应该高兴狂妄才对,但他却没有,他只拈着手中发簪,话语中流露出无法控制的悲伤:“离娘师父!我要你永远放下手中的剑……我……我……”他终究说不出口,冷冷站在风中,闭上双眼,不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剑会饶人,风却不会。天涯寒风吹乱她的眼睛,吹乱他的头发……
“哈哈……哈哈……!”嘲笑,冷笑,苦笑,狂笑,佯笑,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笑。神人!你又笑什么?又想吓死谁?
花儿一笑,气分立即变得阴阳扭曲,围观的人群立即暴汗不止。
花儿神笑一番也就罢了,哪想到他神笑之后居然引出一句淡定之神话:“这位姐姐,你还没有输!只要我花儿略加指点,你立即可以反败为胜,亲亲松松战胜你这位欺师的徒弟!”
一个百年不遇的蠢货,天下第一白痴,竟然想指点一个基础剑法的魁首!
围观的城民们再与忍不住嘘笑,断愁涯边立即沸腾起来。有的人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却终究还是大笑出来;有的人则拼命揪着自己的胸口,气得面红耳赤,差一点便步了那易老专家的后尘。
连潜龙大少爷都猛地睁大眼睛,刚才莫名涨起的悲伤一瞬间被气得烟消云散,他终于用自己那高贵无比的眼睛看了花儿一眼。他堂堂潜龙大少爷,怎能失态,于是又转过头去,强压下着嘲笑和鄙夷。
“我偏要相信他!”又气又恨又怨的公孙离娘显然是在跟潜龙易风赌气。她比潜龙易风大三四岁,但也还是个女孩,女孩总是喜欢赌气。
“这位弟弟!你过来,教姐姐用剑!”公孙离娘的这一口气可赌大了,堵在了一个疯人身上!
“就是不知道潜龙大少爷敢不敢容我一教,我一教他就输定了!”花儿气定神闲,摇头晃脑道。
围观者几乎都快要笑疯了。
这可把潜龙大少爷气坏了,任何人敢在潜龙大少爷面前如此胡闹都等于是送死,而这白痴却偏偏是个例外,这种人谁都能杀了他,偏偏潜龙大少爷就是不能。
“蠢货!你教吧!就你这样的白痴,纵是千个万个加在一起,能奈我何!”潜龙易风只能忍耐,他若不忍,岂不成了害怕一个白痴?
公孙离娘坐在乱石堆里,花儿走到她身边,与她对面而坐,神情无比坚定,似乎势在必得。
没有人想得到,花儿这一教那可真是惊世骇俗空前绝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