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晨间八月的风微有些冷,这种冷意却绝不是不能抵御的,一件单衣便已足矣,更多的寒冷是源于“心”。龙门承侠每天都起得很早,鸡鸣方起时,他已经演练完十遍种师道传授给他的“将军剑法”。他一直记得种伯伯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起居都不能严格控制好,那么这个人终其一生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也不是说自己的早起,是为了成就什么大业,或许更多的时候是源于一种日复一日的习惯。
一轮残缺的月,散发着暗淡的光华,显得微微有些苍白,近乎于死人的脸庞,透露着无力和一种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病态。几点寒星,无精打采地迎接着将要莅临的黎明,似乎并不甘心就要隐去。龙门承侠鬓边的一绺发丝由于汗水的浸透而缠绵了一般地黏在一起,紧贴着面颊,一行汗水自发间集结,从发尖垂落,缓缓地沿着脸颊往下滑,最终悬挂在棱角铮然的腮帮。忽有风吹过,拂落了汗珠,一滴既落,第二滴又垂落、下滑、凝聚,而后又坠落,落于大地,散在风中,似乎还残存着一丝心底的热和手边的寒。
龙门承侠抬首看了看天色,只见天色乌黑,显示出一派更为深沉的幽暗,冷意萦绕,也似乎更深重了一点,不禁激伶伶打了个冷战。不远处的军营中已有将士在装束披挂,昨夜点燃的篝火依稀还留下几点不时飞舞起的火花,只是越见黯淡。在这冷如铁、浓如墨、寒如冰的天色下,等待着黎明还是需要一点点勇气的。只是从来他都在问自己为何黎明前这段时间的天空会如此黑暗?是不是也和古人说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道理一样?或是“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道理相通?
剑在手中,手中有剑。
剑在手中泛起一道清冷的光,手中的剑稳如泰山。手臂下垂,剑尖垂地,像一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地肃立在长草疯长的原野之上,看天际来烟、竹中落日、水面涟漪而默不作声,垂首不语,只有澎湃的心潮起伏翻涌着。
乌黑的天色越见凝重,像是被哪个顽劣不堪的孩童浓墨重彩地泼了一道又一道的墨汁,漆黑得连星光也难觅踪影,令人心头一滞,像毕生所有感伤和伤感的心事齐齐涌上心头、漫上眉梢。龙门承侠咬着唇,提着剑,走了几步,一滴滚热的液体自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究竟是什么,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出、说不上来,只有满怀的忧伤在积蓄、酝酿、沉淀。忽然间便觉得眼前现出一层朦胧的银色的、似透明而又穿不破看不透、似不透明而又什么都感受得到的晶亮的光在弥漫和散开。那种液体沿着眼角一直在整个脸庞向下流,他是如此清晰而真切的感受到,脸颊、鼻洼、腮帮、唇边都布满了一种流到口中是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热热的的滋味的东西。——终于明白,这就是世间有一种叫做“泪”的东西。而眼中此时却像再也止不住似的,泪——一滴又一滴地流,像瓢泼的雨,稀里哗啦;像决堤的水,肆意奔放;像释放出苦涩往昔的闸,一经打开便难以合拢。
雨天、阴天、阴雨天终究会被晴天暖阳掩盖,阴雨、暴雨、豪雨也终究会被阳光晒干。那时,大地还是那样的大地,草木还是那样的草木,只是大地更为干净透亮,草木更为清新自然,就当是一场洗涤罢了。
当龙门承侠在此仰望天空的时候,黑暗已过去,黎明已将来临,天空成了灰白色的,灰白色的云翳在目不转睛中飞逝如瀑,东方的天际依稀孕育起了一丝亮银色的光芒。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急促,说不上;缓慢,更说不上,只是一种介乎于不急不慢、极为中庸之道的步伐,轻快之中蕴含稳重,稳重之中蕴含魄气。不必回头,也不用回头,龙门承侠自然之道来者是谁?但毕竟来者是长辈,源于心中的敬意还是非常有必要回头问一声好的。就在龙门承侠要回头打那一霎那间,身后响起了种师道那充满无尽沧桑如穿越了千万年时空遽然而来的声音。“你的剑法是越来越精妙了,远远的超出了我的意料。”龙门承侠一怔,“啊,原来种伯伯一直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么他,他应该看到我流泪时的情形了。”
龙门承侠在回过头的瞬间,身子也跟随着后转。见种伯伯微微笑着,一如往常,更如世间所有的长者对晚辈的那般慈祥和蔼。“怎么样,咱们比试比试,如何?顺便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龙门承侠也不知该怎样掩饰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眼,偷眼看种伯伯的神色,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窘态。当下,也只好顺着种师道的意思说道:“也好,我也想向种伯伯多多讨教几招。”说罢,手中的剑一挺,左手捻了个剑诀,剑在右手。手臂微曲,手腕抖直,剑身略略下斜,双脚不八不丁,仿佛很是随意轻松的样子,目光落定在种师道的脸上,这一式正是“将军剑法”的起手式“执剑问礼”。
种师道微微一笑,笑容像清风一般无踪无痕,“铿锵”一声脆响,拔出腰间悬挂的青锋剑,也同样做了一个和龙门承侠一模一样的动作。
龙门承侠手持长剑,脚下的步伐开始旋转开来。踏的正是九宫步,走乾位,避种师道攻击的离位。又转坤位,退回离位,一个身子滴溜溜如穿花蝴蝶般飞速围绕着种师道急转。可是,再看种师道的姿态却是一直好整以暇,不闻不动,依旧还是起手式“执剑问礼”的招式,任由龙门承侠怎样的刺击,他就是岿然不动,而他身上的“将军”气势却越来越浓烈,整个人都完全化作一座山,屹立在那里将千万年不倒。这“执剑问礼”一式起源于当年孔子执经卷向老子请教的典故,其本身就显示出一种谦和冲淡的气韵,居高不傲、处下不卑的姿态。后来孔子有学生问起先生对老子的评价时,孔子赞叹道:“林中的走兽,挖陷阱可以捕捉;天空的飞鸟,用弓箭可以射死;唯独老子‘犹龙’,谁也难以猜测其心智意念。”“执剑问礼”的意旨就是尊重对手,将对手看做平等的敌人,不轻敌于先,也不妄自菲薄。区区一式“执剑问礼”在种师道手中幻化得神奇无比,深得剑法之中的三味。
据古老相传,“将军剑法”来自沙场战阵,一十六路剑法中每一路都是大开大阖、大气磅礴的气势,完全摒弃江湖中武林人士所学剑法中的精妙绝伦和虚实相生相克的剑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为了取敌人性命而创,只求伤敌,不求自保,也算得上武学中一门凶狠绝辣的剑法。据说源于南北朝时期,在隋末唐初天下大乱时,基本上只要带兵作战的将领都学得这门剑法,是以良莠不齐。随着大唐的兴盛,杀敌卫国逐渐在人们心中淡化,这路剑法渐渐演化成宫廷筵宴的剑舞,失去了原本的血气方刚和凄绝惨厉,变得充满如水一样的柔情,其中公孙大娘的剑舞中就有这一路“将军剑法”的精髓之处。坊间一直以来都流传说草圣张旭之所以能够创出天下第一草书,是因为观赏了公孙大娘表演的剑器舞“将军剑法”。自公孙大娘之后,关于“将军剑法”的传承就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记载。种师道的“将军剑法”却是家传的,他的父辈“种门八子”深得朝廷重用,各个文治武功皆是当时一流翘楚,集八子平生之所学所识,历经十三年时间参研坊间笔记志怪杂记,依照似是而非、断章取义的各种记载,终于悟出昔日“将军剑法”的真髓,再结合了儒、墨、道、佛四家思想形成了如今种师道所学的“将军剑法”。每一招每一式蕴含大智大慧、大仁大勇、大慈大悲、大义大信于杀伐屠戮的血光悲怆之中。八子苦心孤诣将文、武本不能相并的二道融合为一体,互有贯穿,由此自成一派。可谓独具匠心,别开生面,与武林中任何剑派相比也遑不多让。只是八子在写成“将军剑法”的剑谱之后,一来年事已高,二来为创出“将军剑法”而心神憔悴,竟然谁也没有练成剑法便与世长辞。直到后来,年青的种师道以“将军剑法”游侠江湖时,世人才得以重见传说中的“将军剑法”。只是此剑法比盛唐之前的“将军剑法”更具威力和内涵,杀戮不再是血淋淋的那样直白,显示出一种隐晦的含而不露。与种师道同辈的种门弟子中也唯有种师道最精于这门剑法,将剑法中的文道和武道发挥得淋漓尽致,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