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吴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霞日初升,其光大道,万里的边庭疆场寂然无声,刀尖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寒芒,显得杀气腾腾、威武凛凛。一眼望去,触目所及,映入眼帘的尽是身披甲胄,手执刀枪,足蹬皂靴的守关将士。这里是北宋与西夏的交界——萧关。也就是王维诗“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王昌龄诗“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中的“萧关”。塞外的雄浑壮美、江南的秀丽柔婉、中原的庄重厚实以及边塞的冷峻萧瑟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踪影。萧关便是“据八邵之户背,管三镇之要塞”的北宋与西夏间最后一道把守着南下的屏障。如今已到了八月,八月秋高风怒号,草木已然凋零殆尽,空荡的桑林,遍野的芦草,寥落的萧关,长鸣的战马,威武的军阵。萧关虽然是一道边关,却绝然不同于“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无可奈何,也更绝然不同于“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凄凉萧条。在这样的军旅阵营中居然传来了一阵稚子学童的朗朗读书声,倒也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的一大奇观。凡是在这萧关驻守了十几年的将士都知道,十七年前主帅种元帅带回个一岁大小的婴孩。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哪家的,反正大家的猜测就是,如今这乱世年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家也不在少数。想必这孩子也该是哪家遗落下的孤儿,主帅碰巧遇到,于心不忍便带了回来抚养。
在中军的主帅大帐里,一个容貌粗犷敦厚,虎背熊腰的少年正端坐在书案旁,手捧一卷诗文,津津有味地放开喉咙大声朗读着。一个长身而立,穿了件洁白儒衫的皓首老人负着双手背对着孩子,身子挺得笔直,像极了一杆标枪。少年忽然放下手中的书卷不解地问:“种伯伯,读书何用?”老人半晌没有回应,少年问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显然已是大出这老人的意料。好久之后,老人缓缓地转身,这一转身才令人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的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坚强不屈和刚毅不拔,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栉风沐雨的岩石,傲雪寒霜的梅花,万年长青的松柏。再看一眼,便会觉得他的脸很普通也很朴实,似乎就在你我身边的人群中也能找到这样的一张脸。——黝黑,横七竖八的皱纹里写满了人世间的风霜和世事的沧桑,显然是夜以继日的奔波和劳累才烙印下的疲惫和略微的颓丧之气,尽管如此却还是难以掩饰得住他那自骨子里散发、渗透出来的一抹高傲、冷静、庄重和飒飒英姿雄风。若是再细看时,便又会发现他身上融合了读书人的儒雅、含蓄、温婉和谦恭,以及武将的粗犷、豪气、大气和慷慨。
这的确是一个奇异的人,奇异的人必定有着奇异的故事。
少年一句话问出后,便怔怔地不再说话。毕竟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是那样的严厉,严厉得近乎于苛刻,他的严厉,他的苛刻,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不明白也无法弄明白。在这偌大的军营里,举目无亲也只有眼前这个种伯伯是和自己最亲近的,吃饭在一起,睡觉也在一起,每一个夜晚,每一个白天,如果没有他在身旁守候,总会觉得是那么的不习惯。
少年那好奇中略带胆怯的目光望了一眼老人,只见老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沉思的神采,仿佛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孩子心里知道在自己的记忆中种伯伯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大军压境的危难关头,种伯伯也是气定神闲,从容以对,面对泰山压顶如沐春风。心下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
在少年后悔的心情中,老人伸出左手轻轻地压在孩子的肩头。他的手,若是年轻的时候,也必定是修长、纤细、白皙如玉的五指,而现在却长倒是长了,只是少了那种温润如玉质感,而是生长出一层醒目的茧子。少年曾在某一个他睡着了的夜里悄悄摸过他的手指,那种粗糙感觉一直深深地刻在心里,就像碰触到一层沙石那般坚硬和冰冷。只是在这坚硬和冰冷的手指下却隐藏着一颗柔软和火热的心、以及滚烫的血。——这一点,孩少年年纪虽小,却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如果没有种伯伯在边关驻军,那么西夏的铁蹄早已踏遍中原大地的万里河山。只要种伯伯一日驻军萧关,西夏铁蹄便一日不敢妄动干戈,保得生民的安宁和幸福。
老人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
少年是听不懂老人叹息声里的意味的,“伯伯不是曾经说过,男子汉的生命里只有流血牺牲和奋斗不息,绝对不能有半声的喟然叹息和嚎啕大哭吗?伯伯一直这样教导我,可伯伯为什么还要叹息呢?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人力不能解决的呢?”
老人微微一笑,如乌云密布的天空里忽然爆射出的一缕阳光。“我说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那你告诉伯伯,伯伯是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他的语气也温暖如冬日的阳光。
少年一仰脸,嬉笑着道:“在我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我还记得那天,一只凶猛彪悍的隼鹰咬死了我饲养的小白兔,我当时便哭了,哭得很厉害。伯伯当时就说了那样一句话,我怎么会忘记呢?”
老人的目光尽显慈祥之意,“你的那个问题,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如果换做三十年前我会不假思索、义无反顾地回答你,‘为天立心,为地立本,为万民谋福祉,为苍生造太平,为去圣继绝学’,这类听起来冠冕堂皇、言之凿凿、光明正大却空洞乏味的废话来;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读书只是为了明事理、辩是非,仅此而已。如果一个人是非不分、忠奸不辨,那他与林中的走兽、天上的飞禽有何区别?”
少年忽闪着一对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又好奇地问道,“可是,我即使读遍万卷书,我又应该怎样去分辨是非忠奸。我亲眼见过野狼假装睡觉时便会趁猎人掉以轻心时咬死猎人,猎人狩猎的经验何等丰富,还是惨死于野狼的爪下。连畜牲的用心都分不清楚,若要看清人的心,那岂不是更难了?请伯伯教我。”
老人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孩子这个更为刁钻古怪的问题,显然这个问题已超出孩子的年龄。一个十八岁、未经世事磨练的孩子是不该问出这种问题的。沉吟了很久,老人才慢悠悠地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的确是这样子的。等你长大了,阅历增多了,见的人广了,自然会明白的。世间有些事、有些人的确很难应付。”
少年“哦”了一声,显然心底里对于老人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口中却也不便再说些什么。
老人看着少年,又想到十年七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被朝廷贬谪在家,也是八月时节,夜黑风高。三更时分,一条浑身浴血的汉子怀抱一个婴孩闯入自己起居的“一品居”。那汉子一见到自己就声泪俱下,啃啃哀求自己收养这孩子,并挽起婴孩手臂上的衣袖,露出“七色彩莲”。这“七色彩莲”是“天下归心盟”的证物,色彩越多,则表明其人身份越尊贵;而这婴孩居然有七色,当属“天下归心盟”盟主之下、坛主之上的身份。那汉子说,这孩子是龙门千浪的后人。他从小就和龙门千浪一起在洛阳城长大,曾经义结金兰,有八拜之交。据说他创立“天下归心盟”,维持武林公义,外击敌国,内抗朝廷奸邪之辈,为天下苍生造福,很是得民心。只是如此一来便开罪了以童贯为首的朝廷势力,一直受到打压。看着那铁骨铮铮的汉子期待的眼神,他默默地接过婴孩,接下了这副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担子。
“伯伯,我觉得您就像王维诗中的老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多少个春秋,寒暑往来,在这边塞苦寒之地坚守着苍生的平安和福祉。只有您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为国为民,是为大英雄。伯伯,当之无愧。”这种充满赞叹和钦服语气的话从一个心地纯彻得像冰雪的少年口中说出来,更是别有一番深意。这其中的滋味,也只有风霜染鬓的老人才能体会得出来。
孩子的话,自然也打断了老人对往事的回忆。老人轻抚着少年的发,语气中略显几丝无奈和几缕欣慰,就连他的笑容也是无奈和欣慰并重的。口中又喃喃自语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该是何等盖世雄风,何等飒爽英姿,何等豪气干云,只是我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了百万师了。说我是英雄,哼哼哼,只怕别人听见了要笑掉大牙哩。”
少年握紧了两只小小的拳头,眼睛里发出坚定的光芒,语气也变得斩钉截铁般绝决。“伯伯本来就是大英雄,如果没有伯伯在此守卫边关。那么西夏的铁骑早就牧马中原了,中原的百姓又有谁不遭遇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呢?伯伯的功劳自然是大的,谁也比不过。伯伯身在边关自我记事以来的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家中有妻儿不能照料,有父母不能孝顺,坐镇萧关,打退西夏铁骑的一次次袭击,保住中原大地的万里大好河山。这番为国为民的壮举,又有哪个敢说伯伯不是大英雄?”其实,这些大义凛然、直指人心的话,凭他一个未受尘世熏染的稚子是不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只是自幼生长在边关终日与保家卫国的将士在一起,耳濡目染,张口闭口便是“大英雄”、“天下苍生”之类的话。他心里也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起来总会叫人热血沸腾、豪气陡生罢了。
老人惨淡一笑,也不去深究这孩子究竟是跟谁学来的这番话,便说:“什么是大英雄?令尊才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朝廷之上,江湖之中,草莽之内,没有谁不佩服他的侠肝义胆的。”
少年一听老人居然说到了自己的父亲,顿时更加来了精神,以往自己只要每每问起关于父亲曾经的事迹时,种伯伯都会转开话题,说别的事情。今日种伯伯既然开了口,心里暗下决心倒要好好向种伯伯请教一二。口中便顺着老人的话头小心翼翼地道:“伯伯,爹爹当日在世时,是怎样的一番英雄盖世?”
老人看了一眼少年,目光犀利如锋,仿佛以看穿了少年的心事,令少年不由自主地一颤。语声却是温和如风的,问了一个令少年大吃一惊的问题。“你今年几岁了?”
少年虽然吃惊不小,但却未表现在脸上,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老人的话。“我今年十七岁了,再过十七天就该满十八岁。”
老人的神色显得极为满意,捋了一把胸前的长髯,语气又变得沉重和肃穆。“不错,记性还好。这些年来你一直向我咨询令尊当年的事迹,我却一直回避着你。唉,有些事,由于你年纪小,我一直担心说出来会令你难以接受,对你的成长带来不好的影响。但现在——”
少年见老人欲言又止,心知种伯伯必有难言之隐,既然他有难处,那就随他吧,他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便罢,或许他认为时机还未到。“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伯伯到自认为该说的时候再说好了,反正我也不急,我知道种伯伯也是为了我好。无论种伯伯说或者不说,我都不会怨怪种伯伯的。”他神采间表现出一种极为难得的少年老成的持重和内敛。
老人又笑了,在他脸上的每一条深深的皱纹里都蕴满了欢喜的神色。“本来,你的叔叔‘九现神龙鬼见愁’元可久在把你交给我的那个夜晚是说,要我在你二十岁的时候,把你的身世之谜告诉你。但是我怕,我已经等不及了,近来我身体出现的一些状况、似乎在提醒我应及早说出你的身世。这样才对得起你元叔叔的那一番重托。”
少年的嘴一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伯伯,你会长命百岁的,你为那么多的黎民苍生造福,一定能活到一百岁。没有伯伯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能没有你。”这几句童言稚语自孩子的口中说出来,更叫人肝胆寸断,为之动容。
老人安慰着少年轻声说,“男子汉宁可流血也绝不流泪,绝不能在人前流一滴泪,知道吗?孩子。”
少年挺直稚嫩的腰板,握紧拳头,“我知道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老人笑了笑,只是他的笑隐藏着太多的辛酸和心酸,以及满怀的无可奈何。“好,好,好。这才无愧于一代大侠龙门千浪的传人。”话锋一转,语气里回荡着缅怀的意味。“我们种门百年来一直是名门望族,令尊出自龙门世家金风山庄、是龙门英奇的长子,年青时为人桀骜不驯,不得龙门英奇的宠爱。我和令尊自小便相识,我痴长他十岁,后来义结金兰。我们一起仗剑游侠江湖,快意恩仇,那时我还没有入朝廷供职。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快活的日子。三十年前,西夏联合辽国集结大军八十万逼近我朝边庭,扬言要踏破我朝万里江山。家父,其时驻守雁门关,我气愤不过,也率领家将赶赴疆场。令尊在这个关头,创建‘天下归心盟’寓意召集天下才俊之士共济一堂,携手抗敌。他本是龙门世家的后人,龙门世家是武林四大家,他如此自立门户便是要和家族的势力脱离关系,自然也就更加招致龙门英奇的不满。”
少年一脸镇静地道:“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义之所在、道之所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大侠的本色。”
老人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龙门英奇不像你这么想。他认为令尊的所作所为是为家族抹黑,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公然宣告江湖从此以后再也不许令尊踏入金风山庄的门墙半步,他本人也从此以后与令尊再无任何干系。那时候令尊的苦处,我是知道的。他一方面要承受着来自各个方面对自己的诋毁和诬陷,另一方面更要领导天下归心盟抗击外敌、抵御内贼。如果后来没有令堂的出现,令尊和金风山庄的关系应该能够重修和好,毕竟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龙门英奇再绝情也不可能言出必行,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