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门扉,如常淡冷间浮上一丝不同神色。将视线掉落在手边座机上,伸手按下电话音键,江鼎文微俯下身,道:“进来。”
不出半分钟,门开门阖,杜丹青走了进来。
不同于她的状似低眉顺目实则冷淡冰寒,他唇角微勾,上半身稍稍欠着,自下往上看她,半晌不说话。
他不出声,她自然是更加不会出声。杜丹青一双眼睛尽落在她鞋尖上,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看,把思维锁在自己的一只匣子里,放空所有。
她沉静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她的身体里藏了两个杜丹青。像一只鞋子,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双赤足,滋味不可能是好的。江鼎文盯牢她的眼底里有许多翻涌的情绪,反反复复,浮到层面上来却仍旧是淡淡薄薄。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很平常道:“吃药了吗?”
杜丹青抬眼,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这情况好像他拿刀戳了别人一记,又假装好心的问,嘿,伤口疼不疼?
真想剖开他的心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
不愿和他谈论这个,放了一层壁垒的眼垂下去,她不冷不淡道:“江总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他却长臂拦住她:“为什么总是逃?什么时候起你这样胆小,当年为了得到我的勇气呢?不顾一切的勇气呢?”
他这样质问,一句句像刀锋利刃。她无意和他正面相对,两不欢喜。可他偏偏像是上了瘾着了魔,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她深吸着气极力想要忍耐,双拳紧握,两肩微微耸起。
“为什么会让自己得上那种病?杜丹青,你该比任何人都勇敢。你敢,只要你想做。”
不断的言语涌进她耳廓里,涌进她胸口,涌进她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啸的心里,她握拳的手开始发抖,随江鼎文的话越来越剧烈,越来越严重。瞳孔放大,她的忍耐到极限。
蓦然推开他,她浑身戾气毕现,眼中泛红,像变了个人。厉声斥问:“为什么逼我?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嘶力竭,简直像疯了一样,倘若她现在手里一把刀子,恐怕已经刺进江鼎文胸膛里。
江鼎文站在她面前看着,神色间有丝异样,敛眉面容紧绷,他张开双臂将挣扎的她搂紧怀里,像当年每次她发脾气一样,下颚抵在她发上低声唤着她名。
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慢慢停息下来,靠在他胸前呼吸轻浅。
他抚着她长发,无名指素戒因窗户照进的光而折出一帧细小而精致的图案。
“对不起。”
极低微的声音,从她发顶传入她血液涌流的心房,杜丹青伏在他胸前的面上一瞬间滑下一颗晶莹眼泪,很快湮没在他衬衫纹理间。
她根本就不适合再去公司做事,无论是身份,还是身体。
车子快速稳妥的在行道上前行,杜丹青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侧头靠在窗上。外面一帧一帧飞跃而过的图画,多像人生一去难复返的过去。永远没有回得去的青春年少,永远没有可以愈合完美的伤口。
这条路的方向是去她公寓的阑茵路,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可见那一幢六十层的高楼。
她没多少气力,说起话来也是懒懒慢慢的,以一种极轻的语声。
“我想辞职,这次是真的。”
明明是和他说着话,她却不看他,依旧是两眼落在窗外急速后退的景物上。他听不听与她无关,她说完便罢了的样子。
疾驰的车行着他自己的路,未因此偏差一分。江鼎文眼望前方,薄唇弯了弯:“哦?理由。”
说时瞥了她一眼,浑然不知她身体状况的样子。
她冷笑,有一种当真觉得可笑却笑不进眼底的感觉,回过眼来,她靠在座椅上偏着头看他。
人都说,正面好看的人侧面不一定好看,侧面好看的人才是真的美人。他是个男人,却有比女人还好看的侧面,线条不会过分刚毅坚突,精致得就像古代画工一笔一笔勾画出来似的。睫毛比女孩子还长。
她记得也是在一个夏天,他打工回来,躺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当时她是去干什么来着……哦,她去给他送蛋糕,那天是他生日,他却还要出去工作,赚自己的学费和奶奶的医药费,她心疼极了,把蛋糕搁在屋子中间的小圆桌上,不愿意吵醒他,蹲在他身边细细看着他的睡脸。爱极他平日微微勾唇的样子,熟睡时的他却不像往常那样,拢起的眉叫她看着难受,不禁也要蹙眉。她只是伸手想去抚平他眉间皱痕,却被那样长,几乎长过她的睫毛吸引,不自禁就转了手向,动手要拔下一根来瞧瞧,究竟是她的长,还是他的更胜一筹。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得逞,他一向警觉,连睡觉时候也不放松。简直像受过专业训练的某些特种部队成员,其实,从她一进门他就已经醒来,不过想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那一只企图“行凶”的爪子自然没有好下场,被他抓着打了好几下,手背都红了。她记得,那年他的生日是在她家门前渡过午夜十二点的,因为被打,年少的她生气了,他便趁夜一直在她家楼下学狗叫,原来不想理他,让他好好反省自己的粗暴行为。却终究是怕他暴露了,受到爸爸妈妈的责难,从铁栏栅哪里跑了出去。
她的手艺不好,从小连厨房都不进的,那一枚蛋糕是首次下厨。第一次的作品,味道当然只是差强人意。但是,却是迄今为止她吃过味道最好的蛋糕。从那以后,再没有甜出芬芳的蛋糕,她的生活里,只有越来越多的苦涩。
七月七,他的生日。那时候她总是在想,这一天出生的人该会是怎样多情又专一。她能和他在一起,能赢得他完整的爱情可是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及后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噩梦的开始,魔鬼总是会用人最希望得到的来做诱饵,一旦上钩,潘多拉的宝盒会被打开,满山滔天的灾难席卷而来,她,无所遁形。
眨动眼睫,眼角有些发痒,杜丹青侧过脸去拿手揉了揉。
“江鼎文,我们能不能好好说一回话。”
再度看他,她的眼眶有些发红,面上不若之前偏带任何情绪。
车子正好到她的住所楼下,江鼎文并不把车开进去,而是停到隔了三五米远路的一家饮料店边上。
两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他直视她的眼,杜丹青看到自己在他眼底的样子,疲倦劳累的样子。
“我身体不好……”
“你有什么病?”他当真不知一般,紧跟着回问。
杜丹青太阳穴发疼,伸手按着,全身重量都靠在座椅上:“你明明知道……再见以来,你一直在逼我,不停的逼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今天,她只想尽快说完回去休息,其他的事,都不想再去想。他却不让,非要拖着她,要让她一次次情绪过激。
“不想做什么,身为上司,只是想知道下属辞职的确切理由。”
杜丹青真的觉得难受,不愿再多说,拉开门就要下去。
中控锁顿时锁上,她错愕间回头看他,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温软缠绵的吻铺天盖地覆了下来。
她措手不及,更无力反抗,他扣住她下颚,轻易撬开她唇齿,诱她与他共纠缠。
胸口一阵阵又是酸涩苦楚又是渴望眷恋,揪得她心里发疼,难受,恨不能就此死去。
她恨他,亦爱他。无论她一遍遍说是有多恨他,是多想毁了他眼下的富贵,可是真动手一步步走下去,她才发现,她舍不得。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看到他回到一无所有,从云端跌落泥淖。无数次想要放手,每走一步就会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丝温暖,找一分借口告诉自己,可以放手,可以不再追究,可他每每给的不是温暖是残忍,是紧逼不放。每当她抛出一棵只要他想她就给的橄榄枝,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将匕首插进她的胸口,要让她看到自己那颗千苍百孔的心,再度汹涌无奈的恨他。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谋划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鱼死网破,相恨相伤?
唇间尝到咸涩,他微浑深眸略略清明,终于稍稍放开她。
她垂眼,泪流满面:“我们放过彼此好不好?”
她不想,一点都不想,那些报复都是假的。她哪里舍得,哪里下得去手,从一开始她已经在后悔了。越是发狠越是后悔,越是后悔越是不能放过,循环在噩梦的漩涡。可她放不下过去种种,明明只是因为放不下他这个人,时至今日,她不能再犹豫摇摆,不能不做个选择,她不要毁了他,千万个不要。
搭在她肩上的手放开,指腹揩着她脸上泪珠,他笑,依旧是薄薄淡淡的:“说什么傻话?”
从一开始,他们注定不会放过彼此。从她笑着称呼他“小师傅”,从他状似无意却已然的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