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鼎文眉眼腾起一股笑意,伸手朝顾柏生随意一摆,懒慢阑珊道:“请吧,顾先生。”
即揽过杜丹青双肩往主宅内里去。
顾柏生留待原地,牢牢盯看着那两道交叠的身影,双拳紧握,掌背青筋毕现。
原路驰车而回,云卷归拢,聚散间,冷风起,雨倾城。豆大的点子拍打在他车窗前,世上一切都模糊。顾柏生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勉强支撑维稳前行,一手手肘撑在车窗边上,支着下颚。
混混间都是她的影子。或淡冷,或巧笑,病痛时微蹙的眉,笑颜时宛如弦月的眼。长抽口气,车身缓缓行动,慢慢停靠在香樟树下,回路之边。
握拳猛捶在方向盘上,他面上终于现出凄惶之色。侧头往车窗上一靠,发出极大一声响。太阳穴处发出痛的警告。却没有什么是比心口这一道伤更痛的。
连绵的雨隔断了前方的路,隔断了他来时的路,亦隔断了他回头的路。他只能停留在暂时的停靠点****伤口。去不得,回不得,天地间,顿生无望。
阖手覆在面上,时间静止,他被抛落在这个冰点尘封,倘若无人知晓,便是天地荒老,羽化成石。与他心里痛至极点的爱,成这稍纵即逝的世界唯一驻留不去的踪迹。
然而,然而,他终究只是渺渺凡尘千万个由不得自己的凡人一个,感情缺失了,他也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即使他想,暂时,安静不肯予他。
旋转震动的手机持续不懈响着,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双手搓揉了揉面孔,顾柏生稍稍咳了两声,按下通话键,声嗓低暗道:“爸。”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迫,与窗外繁雨成一势之态,传来灭顶的虚幻。
顾柏生长眉渐趋拢皱,握着手机的手换了一方,脚下去踩油门,边道:“我马上回来。”
如破竹而出,车身冲破雨幕重重,直往千里之外奔驰而去。
你以为爱深了,伤透了,再不能前行,再不能继续你的人生。可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你非驻留不可。即使遍体鳞伤,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无论是为别人为自己,都必行不可,没有退路。
驱车赶至顾家大宅,家中雇佣多年的婆婆七嫂来开了门,将车驶进庭院,顾柏生下了车来,边随七嫂往里头走边问:“妈怎么样?”
七嫂跟在他身后,有点吃力,万万赶不及他又快又大的脚步,顾柏生察觉,便慢了下来,等着七嫂走过来,以配合她的步子。
七嫂喘着气,朝他摇了摇手,顾柏生略疑,弯下腰去。七嫂正要说话,只听得一声重重的咳嗽,极严肃威严的男人站到顾柏生跟前。眉峰是凌厉如崖边古松,一双眼锐利全不似上了年纪的老者。
顾柏生直起身,微微笑了笑:“爸。”
顾钊点头算是答应了,即返身往里走。顾柏生向七嫂看了看,后者一脸忧心,冲着里面努嘴,像是有话要说又不能说的憋闷着急劲儿。顾柏生朝她笑了一笑,宽一宽她的心,随后跟上顾钊。
进门,穿过客厅,一直到二楼,长长走廊地上新打了蜡的地板映出缓慢走着的前后两人,无端的肃然沉闷。
顾柏生摸了摸额头,已然相信母亲并没有什么突然晕倒的危急,不过是父亲召他回来的一招惯用伎俩。
单手放在背后,他步子慢了下来:“爸。”
他喊了一声,顾钊回过身来,严肃的面孔不带一分表情。
伸手朝刚走过的一间房指了指,顾柏生笑:“你和妈的房间不是那间吗?什么时候搬到书房去了?”
轻松了姿态,他长眉朝书房一挑:“生活情趣吗?”
顾钊未软化一丝态度,两手背在身后,依然是顾柏生印象严父的样子,横眉怒目的。
“你今天在公司做了什么,用得着我再来提醒你?”
说罢转过身去,挺直了腰杆,继续往书房走。
顾柏生跟上:“果然是找到家里来了。”
很有些不以为然,他站在原地不动,直到顾钊发觉再次停下脚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想再谈的意思。”
顾钊严肃的面上有一丝怒气腾起:“说清楚!”
“爸,”顾柏生将轻松和微笑都收起来,很认真道,“我很怀疑沈伯伯的专业水平,你知道他建议什么?让从没有碰过建筑的人负责机场扩建草图,前提是,这个项目还在天边,我们连头都还没碰到就做出这样草率的部署,不觉天方夜谭吗?”
顾钊被他一顿不分轻重的说辞气得面目发青,正要呵斥,隔了两间房后的一扇梨木门打开,听得两记击掌声,顾柏生和顾钊父子皆往那儿看过去。
“说得好!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沈庄示从那里头走出来,一贯的职业西装,梳得油光发亮的短发,眼睛里是精明到如钻子一样会钻到人心底窥探的亮光。
他朝顾钊笑:“顾老弟,你这儿子很怀疑我啊。”
听来戏谑调侃,实在有多少胁迫在里头只有顾钊知道。夏华这条线是他搭上的,如今也只能靠着他去解,偏差一点,顾氏就没活路好走。这里面的机关顾钊从未和儿子当真谈过,也怪不得顾柏生会极反感沈庄示的干预。
宽松下面孔,顾钊对沈庄示道:“柏生他才接手公司,很多细节都不清楚,还要老沈你多多提点。”
“爸!”
顾柏生忍不住出声反抗。他真半点看不出这个沈伯伯有本事帮着顾氏走出困境,这几个月来,不过是奔跑来回于夏华之间,借着挂牌到夏华旗下勉强接了几单案子,拆东墙补西墙,资金方面的捉襟见肘仍然没有得到缓解,倒是无端端卷进机场扩建招标的项目里去。他原来以为沈庄示不过是为顾氏做财政担保人,眼下麻烦是越滚越大,顾柏生已然很不能忍受沈庄示那种将顾氏为玩物来回摆弄的处理手段。
面容稍稍松弛的顾钊却一个利眼狠瞪了过来,怒道:“臭小子!你懂什么?”
顾柏生烦愁闷沉之间脾气突然加剧,不禁道:“是!我不懂!不用我插手,你们自己处理!”
说完,一把扯下领带,转身就走。
顾钊气急,在顾柏生背后大骂急吼,沈庄示适时说上两句,更让顾钊气不可遏,一口气没抽上来,抖着手就摔了过去。
顾柏生心中烦闷至极,耳后越是怒骂越是加快了脚步想要离得远远的。突然一声闷响,他手上捏着的领带落到地上,就听到沈庄示的煽风点火燃升起来,拔高了音喊着“顾老弟顾老弟”。
脑后受了一闷棍似的,顾柏生回过身去,艰难得,就像电视剧里的慢动作。那种不敢置信和惊愕,在一秒钟里历经过来。知觉回笼,顾柏生扑身过去,手忙脚乱的背起顾钊,急不可待往楼下冲。
边跑边喊“七嫂七嫂”。
顾母康晴正和七嫂在外边花园里说着话,一听到叫喊都跑了进来,正好顾柏生背了顾钊往车库跑。顾母一看丈夫眼目微阖,脸色煞白,从来巍峨如一座高山般为整个家遮风挡雨的身躯,像孱弱的小孩般瘫靠在儿子顾柏生背上。惊呼一声,急得半个人往七嫂身上一软,顿失了力气。
顾柏生来不及照看更多,只能急忙朝七嫂嘱咐了一声,让顾母在家等着,自己先扶了顾钊到车上,开车疾驰而去。
沈庄示未同往,留在顾家对康晴安慰了两句,自己开车走了。
异常手术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转入了普通病房,不是大事,轻度中风,却足够让驰骋半世不服输的人深刻认识到,年老,只是一瞬间的事。
在这种时候顾柏生没有办法罔顾顾钊的身体,强硬把沈庄示赶出去,可一旦搁置,沈庄示就会是平静表面的一刻不定时鱼雷,冷不丁哪天就炸开,要整个顾氏给他陪葬。走廊里满是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刺得人神经发痛。顾母由七嫂陪着带了汤水过来,见到柏生一个人站在走廊阳台上吹冷风,把汤罐交到了七嫂手上让她先去病房看看。
悄声走到儿子边上站定,朝底下晒着太阳往来慢走的病人看着,康晴两手搭在栏杆上背过身来,后腰抵着栏杆,侧头去看儿子:“和你爸又吵架了?”
几天下来,顾钊病情基本稳定,例行的住院观察,除了医生交代不能再有大的情绪波动,忌口,服药之外,还算是理想。康晴也从初时的担心受怕安稳下来,她每天过来,顾柏生却不常出现。康晴是不过问公司事务的,只知道儿子因丈夫一病全全接手顾氏,一定是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怎么去盘问他踪迹。只眼下看他徘徊在外头不进去,便知道两人一定是闹矛盾了。
柏生脾气算是柔和的,顾钊脾气强硬暴躁,于是每每两人争执,柏生总是会避退开来,一个人转悠着发愁,绝不肯和顾钊去大吵大闹一通,胜者为王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