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屏着一口气,指间的烟烬随着她捏紧的手受动落下余灰,“你的事,不是意外,是杜江年和沈庄示的阴谋。”
她极快的把这句话吐出,只怕再差一秒她就会后悔。毅然明亮的眼倏然睁开,直直望着他背影,贪婪绽着染血的欲望。其实,如果可以,她是愿意和杜丹青调换的,可世上没有“如果”。他们的命运没法儿重新构架,除非有人愿意借只画笔,或许还有洗牌的可能。
她和江鼎文大多时候都相像得厉害,爱一个人就爱到死的那一天,用尽一切方法,即使是头破血流也要留着最后一口气告诉对方爱他,情愿留下的那个在思念孤独里度过一生也不愿看到他琵琶别抱另有新欢。既然爱,就不能被占。
果然,他回头了。
半垂长睫下朝她看来的眸子一双暗眸如无风湖面般平静如常,窥探不到湖底一丝涟漪,邹晓晓心口提吊着,像一只脚悬在崖边危石。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无意识的眼从她的面上往下移动,继而落在邹晓晓一双金丝缎面的精绣拖鞋上,下一秒,从天外之外而来的暗光一点一点汇聚到他眸间焦处,越来越暗又越来越亮,从谷底深渊暗黑到极致而出的一道幽冥之光。薄唇抿起又放开,似乎此刻才能接受邹晓晓所说的事实,平静破裂,狂怒席卷即至。
下一刻,邹晓晓吊在半空的心被横向一刀割断,从半空轰然掉落,砸出万丈尘埃。只见沉静如常的江鼎文倏然反身离去,猛摔而上的门板,力道之大竟至于轰然倒裂,余底脚半个支架勉强撑住,飓风席卷而过般摇摇嶙峋着不堪一击。
她一瞬间觉出暴雨来临的森冷气息,几乎是立即跟上去想要阻止,两步走到门边,扶着那摇摇欲坠的一扇门板,却还是站住看脚,心上像立了一只左右晃动不停的不倒玩偶,第一次她不知道该走出去还是留在这里,是由着风雨前夕狂风满楼还是做些什么尽力而为的事情。
她的渴望瞬息之间从覆灭到滋生,速度快到她自己也无法把握,阖上眼撑住额头。脑中有数数念头飞驰而过,滤下无几,却是极中执著固守的。
完美唇线轻扯一分,暗下轻声告知自己,这不是谁能控制的,事实本就是事实,她不过告知真相而已。
终于渐次平静下来,邹晓晓呼吸随着面色恢复如常,慢慢走回房间,她打了电话去服务台告知门坏掉的事情,坐进方才江鼎文仰躺的沙发上,抽起一根他留下的烟,点上,懒慢的吞吐。
两天,不过两天的时间,整个世界都好像天翻地覆的颠倒过来。仲夏和严冬调换,爱和恨对立。他连夜从一个城市回到另一座城市,两天里只在邹晓晓那儿浅浅睡了五个小时,方才坐下,从一楼警卫处接来电话,有位姓杜的男人找他。
现在是上午七点五十分,离员工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江鼎文进隔壁休息室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出来,恰恰好杜江年气火冲冲一记推开两扇暗玫大门。
薄唇卷翘,眼梢略扬,他极惬意闲适的落座在宽大办公桌后头的旋椅上,语调轻松:“杜教授近来可好?”
杜江年自前晚接到他的电话,已怒起难抑,全不过更重女儿的情况,一直忍耐。及到医院看到一向被搁在心尖手心的宝贝女儿又成了那个样子,实在忍无可忍,瞒着妻女独自驾车赶到W市,直到丹青说过的这座大楼脚下,便一路往里闯,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此刻见到他这样一副洋洋得意,高高在上的样子,再念及病房里那个孱弱得连一丝风都要禁不住的宝贝,越是怒火汹涌,狞着脸扑过去就想要动手。紧跟其后的两名保安忙忙架住,将杜江年硬往后拖了两三米远。
往日端然正派的大学教授,今日拳脚相挥,全然失去姿仪,实在难得一见。
唇弧弯起极浅淡的一抹淡笑,江鼎文挥手对两名保安道:“你们出去。”
随即站起来,走到杜江年面前:“我和杜教授要好好叙叙旧。”
杜江年少了钳制,又愤恨不能到要冲上前动手,江鼎文唇角卷翘,不过两手借力轻易一推,杜江年便被丢到了一旁的皮沙发上,毫无还手能力。
身后门阖上,杜江年正待攀爬而起。江鼎文一瞬间脸色剧变,眉梢微扬,上身且倾,他倏然极快挡到杜江年面前,淡冷微笑的脸一瞬间阴狠可怕,暴喝一声:“打!再用力打!”
那千钧而出的气势,万变凌厉的威吓,把杜江年喝得一时愣住,竟半跌靠在漆皮沙发上失去了反应。脸上表情完全停滞,僵得皮肉一寸寸的紧。
“杜教授。”
忽而敛下面容,阴冷的表情瞬时消失无踪,仿若方才只是杜江年的一场错幻。这一刻的江鼎文俨然是异常温文尔雅的谦和君子,他勾起手边矮几上才冲泡不久的茶壶,倒了一杯递到杜江年面前,笑得和煦如风:“你最喜欢的雨前龙井,尝尝。”
抬手示意,顺势在杜江年边上懒懒坐下。
他的情绪和心机都深得难以窥测,转变之莫测叫人莫名心中胆寒,明明是笑着的,那微笑里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暖意,含着猜不透的玄机,是狠是戾,没有一分是看得出来的。
杜江年粗重喘息伴着视线落在面前那一杯淡青茶水上,忆及五年前丹青携了江鼎文一道上门告知注册结婚的事,他随手拎起一壶茶叶,鄙夷万分的丢到江鼎文面前,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对,没错,是这一句:这是雨前龙井,这就是茶叶渣!什么样的人送什么样的东西!
“上好的龙井,今年收成不好,市场上不多见。尝尝,别浪费了好东西。”
似是故意,江鼎文那微挑的眉,阒暗的眸,无不好整以暇的以一种极压迫又嘲讽的姿态紧盯着杜江年。便像是极重的山顶压在身上,压到人连气也难喘。
冷哼一声别过眼去,杜江年往后靠着坐直身,两手撑在身侧道:“别和我耍花样。你说,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女儿。”
“你能拿什么来跟我交换?”
像是听到怎样好听的一个笑话,拿过杜江年不在意的那一杯清茶,轻抿一口,他点头露出赞扬的表情。继而放下茶杯,异常闲适自然的往沙发椅背上一靠,指尖轻松惬意的在膝盖上敲点着。
“钱?名?权?还是地位?”
轻淡的语调一件件替他数着他能出的条件,说到“地位”两字,江鼎文眼里闪过戏谑,耸肩一笑:“忘了告诉你。”
他把手一收,叠放到身侧,侧身优雅看向杜江年:“我已经不需要那一纸证明,杜教授喜欢的话,就收着吧。改天拿出来给青青看看,也好证明我没两手空空爱她。可以算是,聘礼了。”
“你!”
“怎么?不敢?怕被她知道她尊重敬爱的父亲做过这么龌龊的事情?”他笑,不及眼底,一双眼暗沉得可怕,声音却是一贯从容轻淡。
“不要怕,和其他事比起来,这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嘛。是不是杜教授?”
杜江年已禁不住额上起汗,抽着气,只觉这些年来他确实的老迈,而当年跪在他面前的少年却是成长为如斯强硬厉害的角色。
“你到底要怎么样?千错万错,都是我欠你的,我女儿没欠你什么。她现在这样,你还想要怎么害她?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心里有怨有恨,都冲着我来,别再缠着青青。她够苦了!”
“苦?”长身直起,他背转身去,“她有父有母,衣食无忧,身边不缺才俊青年。我还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苦。”
“江鼎文!我女儿为你受了多少罪,你心里没有一杆称,你不清楚?当年你一声不吭跑了,留下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是我女儿照顾她给她送的终!做人要有良心!”
杜江年一口气冲到脑门上,站起来嗓门也扩大了。
“你知道她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要不是我们日夜看着,多少次差点就没命了!她好不容易断了药,你怎么就不能放过她!你怎么就非要缠着她!”
念到这一辈子的心念,杜江年就禁不住老眼泛花。他在学术界要强了一辈子,人前人后,哪一个不尊重他,不敬佩他。哪一个不把他的话当主流学术捧着。偏偏女儿不听他的,死了心要跟个穷小子,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全家人跟着受罪,眼看日子总算上了点儿正道,江鼎文一出现,一家人的努力又都打回原形。他们杜家怎么就非得跟这个姓江的撇不开关系了?
牢牢落在门板上的那一双眼,似要透过那扇门看到门前那一张桌椅上去,似看到伏案工作的那一道瘦弱身影,眸间光色越暗,沉到心间谷底去。勾在身后掌心的一只拳收缩的极紧。
他淡冷的声音夹着外人难觉的寥寥暗寂:“一命换一命,杜江年,这是你造的虐。”